第一章

    京师。

    御街。

    大雨。

    一辆马车踏着水洼在雨帘中疾驰,驾车的那人脸上被大雨冲得连泥带水。

    雨太大,车夫看不清路,只能一边抽着马一边大叫着避让。

    顺着御街一直走到头,就是皇宫。

    那马车一路冲到宫门口,朱红色的玄武门在雨中如一块血痂依附在城墙上。

    玄武门的卫兵识得此人,在马车减速之前便打开大门,那马车便直直冲进了宫门。

    大雨滂沱。

    一个宫女端着托盘,另一个替她撑伞。

    马车行进得太快,端着托盘的宫女惊得摔了一跤,托盘上几只精致的玉簪被这么一摔,裂的裂,断的断。

    宫女顾不得淋雨,跌坐在湿漉漉的地砖上,不知是冷雨淋的还是簪子坏了吓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宫女带着哭腔回头看那已经没影的马车:“谁啊!皇宫大内竟也敢如此放肆!长没长眼——唔!”

    一句话未说完,撑着伞的宫女赶忙蹲下捂住了她的嘴,“莫要胡说,那车夫是齐公!车里头,是太子殿下。”

    “啊?!”宫女的瞳仁微颤了两下,“太、太子殿下?”

    怪不得她,纵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那个连府尹车驾都不如的马车里会是太子。

    “嗯。”那宫女把她搀扶了起来,看着地上那些价值连城的簪子珠钗,又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了。

    宫中就是这样,不管是何缘故,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往轻了说是办事不利,往重了说是咒她贵妃娘娘有如这些玉簪一般,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太子回京,只有护国公孤身驾车,十天九夜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马,一路风雨兼程,顶着秋末初冬的凛冽寒风快马加鞭回到京师。

    马车直接停在紫宸殿外,持着拂尘的太监立刻命大内侍卫去车里抬人——

    早在七天前皇宫收到飞鸽传书,太子亲征云南,不慎被敌军细作的匕首划伤,中了巫毒,已经三天未醒,即刻启程回京。

    皇帝震怒,一巴掌险些拍裂了书案,指着御书房内一干冷汗涔涔的大臣问道:

    “朕的皇儿有飞龙血庇佑!怎会中巫毒!?”

    七日后,京师守门卫兵看着手上的宫牌,又抬头看了看车驾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昏迷不醒的男人,连忙打开城门,跪地俯首,高喊太子千岁。

    紫宸殿是太子寝殿,此时站了半屋子御医。

    为首的两个老御医头发花白,连给皇帝行礼的手都有些发颤。

    皇帝一摆手示意免礼,三个侍卫稳稳抬着当朝太子进了内殿,放在榻上。

    太子嘴唇乌紫,眼下暗青,赶路的十天里只进了些米粥,这时不知是昏是睡,呼吸微弱得很。

    老御医上前探了探脉搏,又探了探颈,撑开太子的下眼睑分别看了一番。

    巫毒匕首造成的伤口在太子的小臂。

    老御医跪在榻下,颤颤巍巍地从药箱里翻出针袋,取一根银针,将银针刺入太子右手的虎口。

    银针一刻后取出,针尖发黑。

    老御医转了个面向朝着皇帝,双膝跪着,“陛下,毒入骨髓,臣、臣……”

    支吾了半晌,皇帝哪能耐得住性子,“快说!敬渊到底如何!”

    “臣,医术不精,无……无能为力!”一语毕,老御医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这一磕,一群御医纷纷跪地。

    一时间,紫宸殿静谧如止。

    皇帝沉着脸,那臂弯搭着拂尘的老太监也跪着,大气不敢出一下。

    皇帝看了看榻上面色苍白的太子,“来人。”

    宫女低着头上前,皇帝拢了拢衣袖,“给太子梳洗更衣,我天昭国的储君,怎能如此蓬头垢面。”

    宫女一怔,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也不敢去看皇帝,只得招手唤来几个宫女,端水的端水,拧干了毛巾给太子擦脸,又轻手轻脚的把太子身上拖泥带水的衣衫脱去,换上他平时常穿的金纹玄衣。

    一顿折腾。紫宸殿里的太医没一个敢起来,更没一个敢吱声。

    皇帝看着榻上白净整洁的太子,眉眼舒缓了些,大手一挥,命御医开方子煎药,七日时间,七日之后,太子多一日不醒,便斩一御医。

    “陛下,臣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治好太子殿下。”

    说话的是皇帝身旁一个长相有些阴柔妖媚的男子,戴着样式奇诡的法冠,一身紫色的繁复长袍。

    “哦?”皇帝抬眼看向身旁的人。

    “国师有什么法子?”

    槐宓抚了抚脸上的须发,微微抬头道:“西有山鬼,可改天命,可起死回生。”

    皇帝闻言目光闪烁,轻捻着手中长长的翡翠佛珠,不发一言。

    片刻之后,就在众人后背上的冷汗将要洇湿官服之际,皇帝却径直离开了紫宸殿。

    老御医已经跪麻了腿,待皇帝走后,被两个宫女架着胳膊扶了起来。

    他垂着眼帘看着太子,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天不容他啊……我天昭国百年才又出了个帝王之才的飞龙血皇子裴敬渊,是老天妒他啊……”

    御医上前拱手:“师父,云南的巫毒,我们……我们连见都没见过,何谈医治。”

    老御医摆手,坐在内殿的案几前,执笔蘸墨。

    笔尖犹豫了半晌,又放下了笔。

    太子身上淌的是飞龙血,自小百毒不侵巫蛊不近,连稀疏平常的风寒发热都能在一两个时辰后自行转好。

    那年轻的御医上前一步,俯在老御医的耳侧,“师父,要不就试试……山鬼吧?”

    “胡闹,太子千金之躯,怎可托于鬼神。”

    “寻常的毒入髓本就是不治之症,何况是我们本就不甚了解的巫毒啊师父,要不是太子之血异于常人,恐怕在云南直接就……就……”

    就薨了。

    雨更大了,一下下敲砸着紫宸殿的窗沿,像是无数只鬼手要进来讨那太子的命。

    “老夫……行医多年,”老御医扶了扶胡须,老者的眼睛并不浑浊,进而还很清明,目光停在了太子的脸上,“一世清白,断不可终于鬼神怪谈之说。”

    他回头看了看伸手站着的御医,有徒弟,有同僚,皆面色如土,“诸位,老夫先为太子施针两日,两日后若无起色,山鬼也好,山神也好,听凭诸位。”

    天昭国土上流传一个故事,西上三百里有一山,山中有山鬼。有求于他要带五杯血;忠臣之血,爱人之血,英雄之血,奸邪之血,还有一杯飞龙血。

    民间传说毕竟是传说,但传言多少真假掺半,人们传得神乎其神。

    有道前朝大将军曾带着重病的发妻西上求山鬼医治,在山鬼祭台石床上躺了一个冬,终于在草长莺飞时醒了回来。

    两日后,午时。

    黑云压城。

    从京师浩浩荡荡派出了一支队伍,那队伍领头的人骑在马上,摇一把折扇。

    这样秋末冬初的天气,折扇只当是个翩翩公子的摆设。

    若细细去看,那摇着折扇的人,便是不久前独自护送太子回京的护国公。俨然同换了个人似的。

    队伍中间的马车载的无疑就是太子。

    太子车驾中,一位同太子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青年,怀中稳稳抱着一个封上的木盒。这盒中,便是五杯血。

    他深深叹了口气,撩开车厢侧面的窗帘,贴着车驾骑马的少年问道:“大殿下,有何吩咐?”

    “无事,透透气。”

    这青年便是太子的堂兄,大殿下裴敬舟。

    木盒中的“忠臣之血”,即是他自己的血。国难当头,人人皆不可信,忠臣这个界定过于偏激,何谓忠臣?忠于谁人才叫忠臣?

    忠于天地叫忠,忠于百姓叫忠,忠于国家叫忠。

    别的不敢断定,他只知道,要救他的太子皇弟,起码要忠于裴家。

    爱人之血有些难办,太子没有太子妃,连个填房的丫头都没有。就算有妃,又有谁敢提着脑袋保证,那必定是永世的爱人呢。

    爱人之血最终取了太子生母皇后娘娘的血。

    英雄之血,大将潘公。

    奸邪之血,相爷汪公。

    这杯奸邪之血,是汪公自荐。奸邪未必是坏,而是做皇帝的一把阴刀,公堂之上结不了的事情,往往是汪公替皇帝用阴的。

    飞龙之血,取自太子。

    这队车马一路北上,带着中毒昏迷不醒的太子。

    将忠臣之血洒于山脚,爱人之血洒于溪流,英雄之血洒于刀刃,奸邪之血洒于悬崖,最后一杯血,则要洒于庙中山鬼像上。

    等乌云散去,光明破空,将人放于昆仑雪山的圣堂中,山鬼祭台的石床上,飞禽走兽皆散尽,跪拜九日。

    圣堂的由来无从考究,深山镜湖之后便是圣堂,它仿佛比这个世界还要古老。

    裴敬舟紧了紧手里攥着的佩剑,护国公把太子背在背上。

    他抬头看着这扇老旧木门,上前,用力推开了这扇封得死死的金丝楠木门。

    昆仑寒风顺着门缝裹狭着冰碴粒冲进庙里,吹散了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

    大殿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方石台与一座山鬼像,别无他物。

    裴敬舟仔细端详着那不知年代与来历的鬼像,隐匿在破旧的经幡后面,阳光照不亮丝毫。

    山鬼像看着像一尊弥陀,三个脑袋,类似蛇头,从造型到细节都分外的诡异,完全不像是平日所见雕塑的风格。

    而且带着一种古朴之感,像是古物,却有一股莫名的妖气。

    裴敬舟小心翼翼地太子放在石台上,随后拿出一路抱在怀里的四方盒子,从里面拿出了最后一杯血。

    随后走到山鬼像跟前,将飞龙血缓缓倾倒在山鬼像躯干上。

    “啊。”他一惊,这飞龙血一碰到山鬼像,像一碗水泼进沙堆里一样,瞬间被吸附了回去。

    他后退两步,见无异样,才神情复杂地看着石台上昏迷了许久的太子。

    转过身,此行带的都是重臣和家臣。

    裴敬舟咽了下唾沫,把空杯握在手心,“我朝太子为奸人所害,大内御医束手无策,如今寄希望予山鬼。云南梁王伤我国之根本,不容姑息!”

    众人齐齐下跪,“伤我太子,不容姑息!”

    裴敬舟回头看着石床上的人,心中呢喃,这是裴家最后的飞龙血脉,二十余年来,神魔不惧,人鬼不怕,骁勇善战,战无不胜。

    他不能死。

    裴家人就算死完了,他也不能死。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广袖负于身后,穿过众人,重新踏入朔雪之中。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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