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树叶哗啦作响,吵得人翻来覆去内心不得安宁。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沈晏何突然压低声音问道:“长宁,你睡着了吗?”
“……”
“长宁,我睡不着。”
“……”
“不如我们……”说着,他的手滑动游走,就要解下叶长宁的衣衫。
“佛门圣地,不可胡来。”叶长宁温柔地浇了一盆冷水,阻止了他的得寸进尺。
“求子心切,菩萨会理解的。”
“……”
“不行吗?”
“不行。”
“那你跟我聊聊天,说说你心里的执念吧。”
“……”他的问题,虽迟但到。
白日住持的话突然浮现在沈晏何脑海里,今日让沈维之一耽误,差点忘了这茬儿,原本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解决叶长宁梦境的困扰的,此时甫一入夜,又教他想起来了。
叶长宁真后悔今日将他带来,或者她找住持谈话的时候应当将他支走。
怕他深入探究,叶长宁只好半真半假地编点故事来糊弄他:“我是看着两位师父死的,那时候年纪小,不懂‘死’是什么意思,但那种血腥的场景是非常可怕的。这件事就成了我走不出去的阴影。”
沈晏何自然知道她说的那两位师父就是桌案上的,只是她这话有漏洞:
“你不是从小在万常寺生活吗?那两位你是怎么认识的?”
叶长宁摇摇头,道:“两位师父意外离世后,父母亲怕我心理承受不住,才把我送到这里来休养。”
“我记得当时家里是说你碰见了一个算命先生……”
“只是一套说辞罢了,你怎么还真信了?”
嗐,原来是骗局。
叶长宁不打算继续编造了,赶紧闭着眼睛,“困了,要睡觉。”
一睁眼发现沈晏何一双眼睛在黑夜里还在熠熠闪着光,她手掌覆上他的眼睛,命令道:“闭上眼睛。”
沈晏何非常听话,睫毛扫过她的掌心,痒痒的。
*
均匀的呼吸声已渐入佳境,在确认沈晏何睡熟之后,叶长宁才敢起身进了西边的偏房。
她悄悄拨动开关,墙壁上巨大的佛像缓缓卷起,露出一块洁白的墙壁。这一块因平时有佛像遮挡,所以要比周边的白一些,若是再仔细瞧一瞧,还能发现两条积了灰的缝隙横亘在白墙与周边的交界处。
叶长宁绕过桌案上前轻轻一推,她便进入了另一个房间,随着墙壁闭合,巨大的佛像也缓缓落下,掩盖过她来时的痕迹。
这一间房中,微弱的烛火永远燃着,像是一轮永远遇不到乌云的太阳。
满室草药盈香,殊不知喝到人嘴里是苦的。
叶长宁慢慢靠近床榻,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帅气依旧,却惨白、毫无生气的脸。
多少人都认为他死了、救不活了,只有叶长宁坚信他能醒过来,到时候他会像从前那样对她说:“小师妹,明日我带你下山摘果子。”
或许会引来师父一阵责骂,怪他们总是偷偷下山。
想起过去的滑稽场景,叶长宁突然笑起来,“师兄,我们会回到从前的吧?”
从前多好啊,有师父、师娘还有二位师兄,关大叔每日天不亮就上山做饭,到了傍晚再下山回家,听风堂能饱览包括鹤青山在内的十里美景,堂前的枣树是师父领着他们亲手栽种……
神医说,师兄只是昏迷,她说话他是可以听见的。神医还说,如果对着师兄多聊一聊过去的事,说不定,说着说着哪天他就醒了。
“师兄,等你醒过来,我们再回鹤青山。”
盯着这张脸,她有太多回忆,自说自话了会儿后她替师兄掖了掖被子,就打算回卧房了,都没发现被窝下的手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今夜阵阵风吹起,柔弱的树叶不堪折磨选择了凋落,天上硕大如灯笼的月亮在云彩中游走,明日或许又是个好天气。
叶长宁怕沈晏何发现端倪,特意从房间的小门走出,此时还不见周边有人,她松了一口气。
沈晏何问题太多了,她要一一编造解释,真的很烦。
一口气还未舒完,她就发现了正要出屋门的沈晏何。他胡乱披了一件斗篷,鞋子在脚上随便趿拉着,睡眼迷蒙的样子,看起来神智尚不清醒。
叶长宁走近,问:“要去哪里?”
沈晏何是半睡醒状态,见到叶长宁才清醒了不少。他醒来发觉怀里的人不在,而且等了好久她都没回来,只好出来找。
他嘟囔:“大晚上不睡觉你跑出来做什么?”
发现她只穿了一身单衣,赶紧将斗篷披在她身上。这会儿女子鲜丽的大红斗篷披在叶长宁身上,沈晏何才发觉刚才一着急他竟披错了衣裳。
叶长宁忍俊不禁,道:“我出来上茅房,你也要去吗?”
“不去。”
说罢便牵着她的手转身回房了。
还没睡几个时辰,就到了卯时,叶长宁要随寺里的僧人去圆华殿打禅诵经,沈晏何无事,便也跟了来。
殿堂里僧人如云周围却落针可闻,他们全都正襟危坐,静心打禅。除僧人外还有一些俗世中人,大概是厌倦了红尘事,来此寻求片刻安宁。不过就连他们也是虔诚向佛,不发出一丝声音的。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到吃斋饭时间。
此时香客逐渐增多,源源不断地从殿门外走进来,来的人几乎都是忧容满面。
果真是——
无事不登三宝殿。
沈晏何吃不惯和尚吃的斋饭,动了两筷子就不吃了,叶长宁只好答应回去后给他开小灶。
但其实,回去也只有几样青菜而已。
而或许是经过了昨夜的秋风洗礼,今日万里无云、天空澄澈如洗,二人便决定走远一些去垂钓。
他们回院中拿钓竿,才准备好渔具,就听到身后窸窸窣窣有动静。
回头一看,小院篱笆门前站一妇人。妇人身穿绛紫华服,气质雍容华贵,身后还带了四个丫鬟。
沈晏何与之对视片刻,上前恭敬行礼:“母亲。”
*
从前不觉得,这会儿沈晏何站在沈夫人身边时,叶长宁才对他的身份有了真实感。
父亲是一国之相,母亲是公主,是多么令人瞩目的身世家庭啊。而他本身又俊朗不凡,如果不是娶了她,也该找一个陈婉那样的女子为妻吧。
此刻沈晏何背对着她,同他母亲在阳光下交谈,挺拔颀长的身形是那样耀眼夺目,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一点也没被周遭的脏乱环境拉低。
宽阔的肩、劲瘦的腰、修长的双腿,女娲创造出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人,结果娶了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她。
叶长宁极度不自信,别人夸她容姿昳丽,她不这样觉得,其实她只是胜在有钱罢了,能穿最好看的衣裳,能用最昂贵的胭脂水粉,如果没有这些来陪衬,她就是最平庸的人。
此刻跟天生尊贵的沈家人一比,她更觉抬不起头。
家世,是她跟沈晏何之间此生不可跨越的一道天堑。
正逢沈晏何回头,两人四目相对,叶长宁有一刹那的陌生感,但是他朝她招招手,嗐,还是老样子。
怎么会陌生呢?他是她的枕边人,陪了她好多个日日夜夜。
她朝沈晏何走去,维持着明面上的礼仪,向沈夫人问了好。
沈夫人未出阁前是尊贵的公主,受过这世上最好的规矩礼仪,这样的人瞧不上她是应该的,叶长宁早就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她会听进耳里去,但不准备放在心里。
毕竟她尊贵得体又怎样呢,又不是人人生来是公主。
不曾想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夫人竟一句令她难堪的话都不曾说,她端庄娴雅、不怒自威,却没有骇人的凌厉。
她牵起叶长宁的手,支开儿子和几个丫鬟,道:“让我单独跟叶姑娘聊聊。”
叶长宁本想邀她到屋里坐坐,又想起屋舍简陋,恐拿不出手,便跟随沈夫人沿着山中小径悠闲踱步。
对沈夫人来讲,她久居深闺,偶尔出来走走是万分悠闲的一件事,但对叶长宁来说,跟沈夫人这一趟,既不能给她带来钱财,也不能让她感到快乐,所以她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一圈无意义的漫步。
而且沈夫人说话慢吞吞的,走路也慢吞吞的,叶长宁非常不喜欢这种慢节奏。
强忍住内心的烦躁,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沈夫人的话。无非是何时与沈晏何认识的,又是如何定的情,打算何时要下一代。
嗐,前面的话都是瞎铺垫,敢情是来催生的。
沈夫人停下脚步,略微一思索,道:“相爷虽然极力反对你二人的婚事,但若是有个孩子,或许他不至于如此狠心。”
虽然沈夫人一句话将自己从反对者名单里择了出去,但无法掩盖当年整个沈家都因瞧不起她而反对她和沈晏何成亲的事实。如今看来,可能是沈夫人许久不见她儿子又或许是认为生米已成熟饭所以内心才有动摇,叶长宁不想跟她计较太多,只好敷衍道:“我们会努力的。”
得到了她的态度,沈夫人便不再多说什么,本来同一个商户之女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两人默契般地向回走。
刚到小院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道坠地的清脆声,大概是什么东西碎了。
叶长宁加快脚步跑来到屋内查看,沈夫人紧随其后。
撩开门帘却见沈晏何脸色煞白地举着几块碎瓷片,他似乎是怕叶长宁责怪所以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能听见他的心跳如擂鼓,强装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才道:
“茶碗,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