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以来,这是沈晏何跟母亲第一次见面,当初他走得干脆,未和母亲告别。
想也不用想,今日母亲是瞒着他父亲而来。甚至他都不用问,一定是昨日沈维之向母亲“进言”了一番,她才寻到这儿来。
果不其然,就听她解释:“是你弟弟说在这里碰上了你,我便过来看看。”
她环顾四周,不由问道:“是在这里小住?”
“嗯。”
沈晏何被规矩束缚着长大,在父母亲面前话不多。其实她又何须问,即便他现在不与家里来往,他的一言一行每日也都被如实汇报给沈家,他像是一个木偶,父母提着他的那条线从没断开过。
日光下,母亲维持着她端庄了一生的姿态同他讲话,她为沈家操持了半生,眼角已有细纹,这让沈晏何不忍出言忤逆。好在他母亲不似他父亲那般不通人情,言语间似乎已经接受了长宁。
“叫她过来,与我说说话吧。”
沈晏何警惕地看了母亲一眼,他母亲便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把人往坏处想,你们如今都成婚一年了,为你说下的亲也早都黄了,你还怕我棒打鸳鸯?”
沈晏何闻言也笑了,叮嘱道:“请母亲也莫要说些让她难堪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
沈夫人与长宁谈话间,沈晏何便回屋沏茶,静心等着二人谈话结束。
他了解他母亲的为人,即便她内心再不喜欢叶长宁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宫廷的教养更不允许她用言语羞辱旁人,所以他此刻颇有品茶的闲心。
可人呢,越在不经意时,越有意外发生。
也不知哪里来的老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屋里呼呼地跑来跑去,完全不把沈晏何这么一个大活人放在眼里,不提防的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喊叶长宁来捉老鼠,还未喊出声就想起来叶长宁正与他母亲交谈,而他又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不能总依赖女人,便决定自己雄伟一回。
手上用来捕鱼的竿具恰好也能用来捕老鼠,于是老鼠跑到哪,他便跟到哪,密闭的房间里上演了一出“人捉老鼠”的好戏。
老鼠似乎未成年,上房梁的技巧生疏,于是它改道跨过月亮拱门去了西侧的偏房,沈晏何此时不亦乐乎,也跟了过去。
老鼠有点智慧,但不多,为了逃离人的掌控它只能想到窜来窜去这一招。
后来它猛然一跃,也不知踩中了什么,只见北侧墙壁上巨大的神像缓缓卷起,露出粉白的墙壁。
画面太过诡异,若是换作平常人站在这里,想必那人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沈晏何未成婚前在朝中总管修建颐陵事务,对机关暗道有一定的了解,虽说这场面诡异,但他一眼便知晓了其内里乾坤。
他巡视一周,不费力地找到了开关所在,凭着他修建颐陵的多年经验,又轻松推开了眼前的那面粉白墙壁,来到了这个看起来充满秘密的房间。
这屋里草药味浓郁,像一个天然储药室。
房间南侧的支摘窗被人开了一个小口子,不足以散发出如此浓厚的气味,不过倒是方便了日光透过缝隙尽数挥洒进来,只是它再怎么努力也照不到北侧床榻上的人身上。
那个人惨白着脸静静地躺在那,沈晏何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不待他走近细看,便听见窗外母亲和长宁的说话声近了,慌张间竟找不到这侧的机关,还一时不察打翻了距离他一杆子远的茶碗。
茶碗滚动落地,沈晏何不知道它碎成了几瓣,只知道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长宁一定听到了。
接下来沈晏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找到开关、捡起碎裂的瓷碗、将之与外面的茶碗掉包以营造假象,这些一气呵成,仅在弹指间。
只是如擂鼓的心跳声出卖了他,庆幸长宁听不见。
但是她似乎发现了端倪,因为她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手,确切地说,是盯着他拿着碎瓷片的手,这不禁让沈晏何内心发汗。
“咕嘟——”连咽唾沫都要小心翼翼。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叶长宁才道:“你的手流血了。”
*
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于匆忙,沈晏何人又太紧张,右手什么时候被瓷片割破了他都没察觉。
鲜血沾在碎瓷上,顺着边沿滑落,滴到了地面上。叶长宁见状丢掉他手里的瓷片,拿来干净的帕子替他包扎。
沈晏何的慌张逐渐平息下来,他悄悄抬眸看替他缠裹伤口的叶长宁,脑海中不自觉地将她与刚才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不一定有什么关系的吧?或许是关成婶子的亲戚朋友呢?
质问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他不敢问出口。
这时关成婶子掀开门帘走进来,她衣袖卷起,双手是湿的:“刚才正洗衣服呢,听见这屋里的动静,是打碎了茶碗?”
叶长宁不想让她担忧,便道:“没事的,婶子去忙吧。”
沈夫人还在这里,关成家的不着意地瞧了一眼,然后对着长宁道:“我给侄儿煎药呢,姑娘陪完客可否到厨房里帮我照顾一下火候,待洗完这两件衣裳我便来。”
叶长宁心中一凛,大抵是知道了什么事,她面色不变,“欸”了一声。
沈夫人听懂了这话外音,即便心中不满,也还是告辞了。只是没过多久,她的随行侍女便送来了一瓶药,专治割裂伤口的。
此时房间内只剩下叶长宁和沈晏何两人,垂钓的计划谁都没再提起,在沈晏何看来,关成婶子的兀然解释让他更觉此事可疑,而叶长宁在心中都默默编造好了一套说辞专等沈晏何来问,他却一直没说话。
不问算了,反正她也不是很愿意跟他解释那么多。
转身去了厨房。
药炉腾腾,氤氲的蒸汽徐徐升之,气味弥漫,满室盈香。
叶长宁拿一把扇子,坐在药炉前,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沈晏何也跟了来。
他也盯着药炉下跳跃的火苗看了一会儿,道:“刚才我捉老鼠来着,它上蹿下跳的,最后跑掉了。”
“嗯。”
“不知道它踩到了什么,偏房的门就开了。”
叶长宁知道他说的“门”是指墙壁,不意外地“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沈晏何却就此中止了,似乎他并不想了解“关成婶子的侄儿”为何秘密地躺在那里,单纯只是解释一下他误闯进去的原因。
他的沉默反倒让叶长宁沉不住气了,正要将措辞好的句子说与他听,关成婶子正巧进来了。
“姑婿的手伤如何了?我老眼昏花,竟没瞧见姑婿的手割破了,刚才那位夫人让人送了一瓶药粉来,说是专治割裂伤的,我这才知道。”
说罢,她将手中的三色印花小瓷瓶递给沈晏何。
他勉强一笑,道:“不碍事,我去上药了。”
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叶长宁感到心空了一下。
不去管他,一会儿他自己就好了。
气氛凝滞。
瞧长宁脸色不好,关成婶子便从她手中接过扇子,劝道:“我来吧,姑娘应当去解释一番。”
叶长宁苦笑,摇了摇头。
关成婶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刚才她在院中洗衣,不巧被她瞥见沈晏何打开了机关,此时她想阻止已来不及,倘若如此更显得心虚,还不如任他发现了。
“姑娘此前就不该瞒着姑婿,此番他内心必定过多猜忌,这可是伤感情的大忌讳。且莫绪公子昏迷多年,清醒之日尚不能预估,虽说姑娘好心养护昔日师兄是大善事,但教不知情的人看了去必定心生误会,姑娘可不能因误会而伤了眼前人的心啊。”
她是有心提醒长宁珍惜眼前人,莫要等到失去了再后悔。
关成死前的那一晚上,她就是跟他大吵了一架,如今只能对着他的尸体说对不起了。
她后悔啊。
长宁知晓她的意思,可是她和沈晏何本就没有感情,又能伤到哪里去呢。
只是一场圣书赐下的婚姻而已,长宁曾问过沈晏何,为何会是她,他说因为她有钱。
长宁当然是不信这个理由,毕竟沈家又贵又富,何必图她这几两薄产。
那时他作长篇大论,说得她都快睡着了,但是她还是听懂了大意——
沈家过于鼎盛,而盛极必衰,他若是再找一个同阶级的人,沈家便成为众矢之的,引来灾祸了。
幸好她问了,不然她真以为是沈晏何爱她、非她不娶,多令人尴尬呀。
总而言之,她们的婚姻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什么沈晏何为了她推掉所有的荣华富贵、甚至不惜与家里反目,都是幌子罢了,倘若没有叶长宁,还会有张长宁、李长宁,只不过她赢在富有家资。不可否认的是,世人虽然大多瞧不起商人,但没人会瞧不起金钱。
如此一想,沈家人厌恶她,实在是一件不该的事。
*
沈晏何是左撇子,左手给右手上药是再流畅不过的事,但是他余角瞥见了叶长宁,便不自觉地装作不方便的样子。
总要找个阶梯下吧。
果然叶长宁嫌他笨拙,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替他涂抹伤口。
二人都盯着伤口无言,上完药重新包扎的时候,叶长宁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你看见了吧?不好奇?”
沈晏何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所以内心更觉诡异,她还从来没有主动跟他解释过什么东西。
这是第一次吧。
既然她想说,沈晏何便给她机会:“他脸色不怎么好,把我吓了一跳,昏迷多久了?”
叶长宁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也在计算时间,“八年。”
十二岁那年发生了意外,到如今,确实已经过了八年。只是她两年前才找到师兄,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她都心有余悸,若是当年师兄没被人发现,或是遇到的不是白神医,她大概这辈子不会再找到他了。
白神医医者仁心,六年间精心照顾昏迷的师兄,从未有一刻想过放弃。叶长宁已经无法用世俗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位老者,这份善心早已超越世俗的一切,不是任何能衡量的。
这是命吧,命中注定师兄没有死,命中注定她会再遇到师兄。
沈晏何坐在榻上仰头盯着为他包扎伤口的叶长宁,她知不知道,她出神太久了。
他压抑住内心的不满,一句话将她从回忆中拽出来:“是发生过什么事?”
叶长宁回过神来,心虚地不看他,“好像挺复杂的,我也解释不清楚。”
她本来想了一串说辞,最后却只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终究还是不想谎言越滚越大。
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将来师兄醒了,沈晏何必定是该知道此事的。只是她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能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个人知道吧。
叶长宁缠完最后一圈后在沈晏何手背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自我满意地看向对方。
但沈晏何并不在意打出来的结是否好看,他只关心叶长宁是不是愿意跟他提及她的过去。
当然过去也没那么重要,他只是在意长宁愿不愿意跟他分享。
显然,她不愿意,甚至对他有隐瞒、有欺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靠近叶长宁,他环着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胸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是谁?”
叶长宁笑,“你刚才听到了呀,是关成婶子的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