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恩韶的目光落在那玉佩上,这玉佩成色极好,通体碧绿,澄澈若水,明家乃江南首富,明恩韶从小跟着镇南候见了不少珍奇异宝,却也少见如此品相的玉佩。
“这玉佩的主人,怕不是一般的富贵,”明恩韶道,“如此珍贵的料子,却只雕刻了如此简单的纹样。”
明恩韶戴上薛采递过来的手套,把那玉佩拿的近了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鹰蛇纹路,仅仅白描勾勒雕刻而成,于玉雕而言,实属暴殄天物。”她把这玉佩放下,“这纹路应该是某一个组织的标志物。”
李玄看向明恩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眼睫上,明恩韶神情浅淡认真,见李玄转头看她,她微微笑了一下。
李玄移开目光。
他摩挲了一下手指,觉得心里有些发痒,像是有蚂蚁爬过心尖,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明恩韶猜的确实不错,这鹰蛇纹路,正是某个势力的标识。
李玄十三岁便上了战场,处江湖之远时,听闻过这鹰蛇纹路势力的鼎鼎大名。这势力近年来在江湖声名鹊起,曾在边境地区护送商队走私财物,被官兵发现后,他们竟然是直接杀人灭口,震惊当地州府。
此事本应该报告朝廷,但地方势力为保住乌纱帽,生生将此事压了下来,派了捕快去缉拿“鹰蛇”,皆不知所踪。
鹰蛇从此消失于边境,但是势力却往关中地区渗透。江湖传闻,唯有鼎盛时期的南水“赤蛟”能与之一战。
赤蛟三十年前便名震江湖的老派帮众,曾经在平定南方“五王之乱”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或许是怕功高震主遭遇清算,赤蛟之后便销声匿迹,三十年来,一直低调行事,极少现身。
“对方必然穷凶极恶。”李玄扮出关心的神色,“官人当真要彻查此案么?恐怕会引火烧身。”
明恩韶想到了村民们的哭喊,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准备一匹快马,我要去李家村。”明恩韶站起身。
“现在?”云栖关切道,“小侯爷还是休息一下再去吧。”
“事不宜迟。”明恩韶摇了摇头。
“我也……”薛采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手。
“薛采,你不是总是很困吗,你就别去了。”师爷关远道。
薛采莫名其妙看了关远一眼:“我去不去关你什么事。”
关远也不恼:“我看你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仵作最好随行,”明恩韶对着薛采笑道,“记得戴上你的工具箱。”
“好!”薛采被这一笑电得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小侯爷真是好人啊,哪个县太爷会这么和蔼可亲地跟仵作说话。薛采捧着脸,眼里冒着星星,目光追随着明恩韶。
关远咳嗽一声:“我也随行。”
“我便不去了。”李玄道,“我不会骑马,怕拖慢了官人的脚程。”
明恩韶点了点头。
于是,明恩韶和云栖坐马车,其余一行人骑马,马不停蹄赶到了李家村。
大路泥泞,刚下了雨,路更是湿滑难走,明恩韶颠簸了小半个时辰,下车时面色苍白,脚步都有些虚浮。
云栖递了水壶给明恩韶,她喝了几口,只是嘴唇的干涩好了些,眉目间的病气丝毫未减。
薛采看着明恩韶这般,心中不妙。
明恩韶的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她经手的尸身不计其数,这小侯爷的模样……居然是将死之兆。
听说小侯爷刚来就大病三日,怎么突然好了的?
薛采想到那身姿魁梧的小妾,听说是冲喜,但是此事邪乎,她并不相信。
“警报!警报!您正在接近诈骗据点,前方危险,请注意人身安全。”尖锐的警报声在脑中炸响,明恩韶头疼欲裂,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再睁眼,眼神清明。
“人带来了吗?”明恩韶问云栖。
云栖点点头:“早就到了。”
明恩韶此行带了十个捕快,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此行都身着便服。
薛采在一旁听着,略感奇怪。
他们此时才到,什么叫“早就到了”?
她按捺心中疑惑,跟着明恩韶往前走。
明恩韶走近村门口,只见那村门口的牌坊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麒麟云纹浮雕匾框下的乌木匾身上,以朱笔篆刻“忠义两全”四字,落款居然是大周朝皇帝李垣。
无人敢造假当朝皇帝的手笔,只是一个小小的李家村,皇帝何以亲笔赐匾呢?
“来者何人?见皇帝御赐的牌匾,为何不跪?”村门口的守门门子见有人来了,大喝道。
说着,还一把敲响了一旁的铜锣。
“你就在这牌匾下,你为何不跪?”明恩韶问。
“我早就跪过了,故而不用跪。”门子站得远,没看见这马车后的乌泱泱的人马,道:“即便你是县太爷,你也得跪这牌匾!”
“不过,你若是不愿意跪,也好说。交出五个铜板,就放你们过去!”
还不待明恩韶回答,李大娘听到锣鼓声,一把从家里冲了出来,一个拳头便把那门子抡翻在地。
“你好大的威风!”她指了指明恩韶,“这是我们临登新上任的县太爷!”
“啊?!”门子漆黑的脸白了白,“他?!看着不像啊!李秀婆,你不是在诓我吧?”
明恩韶不愿和他们废话,只是这门子拦门要钱的事情,她还是第一回听说。
“我们的门子不会干这种事情吧?”明恩韶对云栖悄声道。
“绝对不会。”云栖道。
明恩韶对李婆婆温和笑了笑,随即走进了村门。
“此行来,是想看望下受害的家属。”明恩韶道,“你们村正在哪里?”
这门子本就是村正家的,因此才敢如此嚣张。
门子的腿有些打颤,道:“村正,村正今日不在家。”
“哦。”明恩韶挑了挑眉,“那可真巧。”
明恩韶与云栖对视一眼,云栖心领神会,递了五个铜板给门子。
“你且说说,为何皇帝要赐李家村这块牌匾?”明恩韶温声道。
“这……”门子抹了把汗,“二十年前,象国作乱,占领南方大部分土地,当时的武卫大将军受伤被李家村收留,象部出五百两黄金悬赏武卫大将军的人头,李家村为大义掩护武卫大将军与其狮骑汇合,皇帝知道后,就赐了牌匾给李家村。”
“武卫大将军。”明恩韶眸色微动,却是笑了,“难道你们不知道,武卫将军十九年前,便因为叛国罪名,被满门抄斩了么?”
“啊!”门子捂住了嘴,“我,我不知道!”
武卫将军叛国而被满门抄斩,天下皆知。明恩韶不再理会门子,径直走进村子。
刚一进村,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喊:“不好了!翠婆子上吊了!!”
接着一阵鸡飞狗跳,除了在田间劳作的壮丁农妇,其余还在家里帮工的男女老少全部从窗子中探出头,朝着翠婆子的那木屋里看。
翠婆子是个寡妇,她丈夫死后便没有改嫁,无儿无女。她和临泉寺的尼姑交好,常常去临泉寺帮忙照顾师太收养的遗弃的女婴。
翠婆子平时慈眉善目的,怎么会自杀呢?
薛采听见有人死了,立即把乌木工具箱从布包里拿出来,把布包丢在了师爷怀里。
师爷倒是不嫌弃这布包的用处,乐呵呵地收好了。
明恩韶的眼皮挑了挑。
她刚来就死了,这也太巧了。而门子敲的那一声铜锣,就跟通风报信似的。
是在调虎离山,还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恰巧这时候,村正也不在。
无儿无女的老人死了,全村人都得暂时放下手下的活计,给老人收尸。
人群很快把翠婆子的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村民自有一套秩序,何况明恩韶长得并不像是传统的县太爷,她此时并未身着官服,看着只像个贵气的小公子。
十个捕快开路,明恩韶才艰难走进了翠婆子的木屋。
明恩韶一眼就看见了吊在白绫上的翠婆子。
她身上很干净,穿着一件碎花褂子,甚至像是好好打扮过的一样。脸上微微笑着,身上只有一股清爽的皂角味。
“薛采,你留下吧。”明恩韶道,“她不是上吊而死的。”
薛采意外地看了明恩韶一眼。
“大人如何发现的?”薛采问。
“身上无异味,口舌正常,面色苍白。”明恩韶道,“这不可能是刚刚上吊而死的死态。必然是翠婆婆先去世,后被人挂上这白绫,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模样。”
“县太爷,口说无凭啊!”一个壮汉站了出来,此人名叫李威,平时为非作歹,游手好闲,跟着村正做些见不得人的活,吃得膘肥体壮。
“不信,便叫仵作验一验便可。”明恩韶道。
“不可!”李威道,“别以为俺不知道!验尸就是把翠婆子开膛破肚!”
此话一出,激起千层浪。
在大多数人眼里,死也要留一个全尸,不然去了阴曹地府,魂魄也是四分五裂的。
“翠婆子又不是你害的,你急什么?”明恩韶抬眼看李威。
李威平日里最瞧不起白头粉面的俊美小郎君,哪怕知道此人是县太爷,也因为体格优势而内心膨胀了几分。
“县太爷,您初来乍到,不知道我们李家村的规矩!若是没全尸,便是没资格入我们李家的祠堂的!”
“谁定的规矩?是你么?”明恩韶唇角微勾,她站得远,微微扬起了下巴,俯视着李威,这是一个挑衅的、睥睨的神色。
李威果然被激怒了,“便是伟大的泗神大人规定的!!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是万万破不得!”
“只是剖开肚子,再缝上,依旧是全尸。”明恩韶的声音古井无波,“不碍事的。”
李威深吸口气,转头面向村民:“乡亲们!你们愿意让这县太爷,把翠婆子开膛破肚,让翠婆子入不了咱们李家的墓穴么?!”
村民们面面相觑,而那些失去孩子、把孩子送去官府验尸的村民则啐了李威一口:“你急什么!你心里有鬼么!”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早就想霸占翠婆子家里的那金钗了!”平日里被李威欺负过的村民赶紧趁机告李威一笔。
“是啊,县太爷,你要为我们做主啊!”说着,又有村民跪在明恩韶面前,“李威那厮居然还有脸提墓穴的事情,他家强行把我老母的坟往南边挪了三米,我老母托梦骂俺……求县太爷为俺做主……”
明恩韶示意师爷记录情况,又问道:“金钗是怎么回事?”
提到金钗,李威额头青筋暴起,就要把那人拎出来打一顿。
捕快赶忙上前按住李威。
见李威又要打人,人群骚动起来,越来越多人开始对着明恩韶大倒苦水。
“我看啊,就是李威把翠婆子杀了的!”先前啐李威的村民暗戳戳道,“大家都没说什么,就他急什么急?”
“李武!我要撕烂你的嘴!”李威大喝。
李武躲在老幼妇孺背后,“我说的是实话。”
眼见场面越来越混乱,一个平淡的童声打破了一切平静。
“别吵了,翠婆婆不是李威杀的。”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两个白色的儿童,掀开了地上的一个楠木板,从地里面钻了出来。
明恩韶瞳孔骤缩。
眼前是两个浑身雪白的孩子,他们眼睛是浅粉色,白金的睫毛和头发在自然光下熠熠生辉,女孩的手里拿着一根金钗,雕刻一只栩栩如生、昂扬展翅的凤凰。
是两个有白化病的孩子。
但诡异的是,这两个孩子,长得同她前世的弟弟妹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