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云“啪”地一下打开了丽君的流氓手,没好气地说:“没正形!人家真心实意地关心你,你反来调笑人。”
“是吗?真心实意关心我?”
“那是自然咯。”
“那是下官无礼,唐突了夫人。”
“那你对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想改装?”
“做官没做够咯。”
“啊?”路飘云瞪大了眼睛,“就因为这个?”她还以为孟丽君这种奇女子会说出一些为了国家大义之类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呢。
“嗯,就因为这个。”
“那你有一天,官做够了,不想做官呢?”
“那……我就辞官回乡做一个员外乡绅啊。也可以隐居山野,与梅鹤为伴。”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真的畅想到了未来,面带微笑地向后仰去,靠在浴盆上。
“就因为这个,你甘愿让别的女子冒充你嫁给王爷,你自己永远做不回王妃了,你不后悔吗?”
“王妃有什么稀罕呢?相比十九岁的王妃,还是我这个十九岁的宰相来得稀罕。”
飘云被她说得无语凝噎,半晌才说道:“你不应该称我朝第一才子。”
丽君挑眉,“那我应该称什么?”
“你应该称我朝第一辩手。”
她说着恨恨地用手戳了丽君一下,丽君并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那我以后就是我朝第一辩手了!”
接下来的几日,郦君玉虽然回到了阁中理事,但皇帝没有再隔三差五地派人来请她进宫了。一切仿佛回到了她刚拜相的时候。没有探病认母,没有金殿献图,没有上林春苑,没有雨夜私访,她没有女子这层身份,大家回到了最纯朴的同僚和君臣关系。
可惜这平静的水面没维持多久,就被一对石子打破了。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郦丞相的贤名远扬自然就会有些麻烦找上门来,这天她坐轿去阁中的路上,就来了一对兄弟拦轿喊冤。郦君玉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好把他们带回自己府中问话。不问不知道,一问可就吓一跳。
“你们是说,要状告当朝龙图阁大学士孟士元纵容族人,巧取豪夺,霸占良田,强抢民女,打伤人命?”郦君玉的手指在桌子上无节律地敲击着,正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是啊,丞相。”开口的是那位稍微年长一些的,叫周长生。
“可有什么证据?”
周长生连忙说:“有,有证据,这是我们安宁县本地百姓写的万民血表,每个人都咬了指头盖了手印的。”
丽君接了万民表,粗略看了看,前头是控告的诉状,后面是百姓们的手模指印。“这万民表的情状虽然可悯,到底只是一张状纸,无法定罪呀……”她看向旁边的稍微年轻一点,书生打扮,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这前头的诉状可是你写的?”
“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周长青。”
“看你打扮,可有功名在身?”
“去岁院试中的秀才。”
“嗯,既有功名,应该晓得,百姓诬告大臣是什么罪名?”
“学生不敢诬告。那孟嘉树当街强抢民女又打伤人命,满街百姓俱是人证,学生与兄长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
“既有人证,为何当地官府不缉拿凶犯呢?”
“那孟嘉树是孟学士堂侄,背靠孟家大树。谁不知道孟学士与东平王是亲家。两家势力在朝中一手遮天,县官自然庇护他。”
这周长青每回答一句,他哥哥在一旁就附和一句,吵得丽君脑袋疼,她揉了揉太阳穴,心中烦躁。这个孟嘉树她有印象,确实是她的堂兄,也确实住在安宁县。他的为人她不了解,但族中出了这样的事,还被越级上告,对父亲的官声定有影响……
“你们来告状,县令和孟嘉树可知道?”
“知道。”周长生说,“他们还说了,就算我们告到皇帝老子面前他们也不怕。”
“……”丽君只觉得无语,她怎么会有如此愚蠢张扬的亲眷,她并不打算袒护这个堂兄,但私心一动,还是要为父亲说一句话,“孟嘉树犯法,县令包庇,如果证据确凿,都应按律处置,你们状纸上头一个为什么要告孟士元呢?”
“孟嘉树和孟士元虽然只是同族,但两家来往甚密,孟嘉树所作所为,孟士元不应不知,所以告他纵亲行凶。纵然他不知,也有识人不明的失察之罪。”周长青冷静地回答。
孟丽君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不喜欢开口,但一旦讲话就是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对他很是赞赏。她又仔细看了一遍状纸,觉得这事不像有假,但这事毕竟牵扯到孟家,她决定先去孟府探探虚实,再做决定。
周长青听说她要去孟家,大胆上前将她拦住,“大人不可!大人若去孟家兴师问罪,岂非打草惊蛇?”
“不必惊慌。我去孟府只是稍探虚实。你们兄弟俩在我府中客房稍等,此处是驸马府,外面有皇家护卫,你们尽可以放心。”
听她这么说,周长青才犹豫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丽君摆了摆手,让荣兰带他们去客房,自己坐了一乘小轿回了孟府。
孟士元听说她登门拜访,十分意外,急忙开门迎接。她见了父亲,不意察觉地叹了口气,微笑拱手行礼,“下官冒昧登门,还望孟龙图海涵。”
“哪里哪里,郦丞相快请进来坐下,我命人沏好茶来。”
“不必客气,下官今日是有事要请教孟大人。”
见丽君阴沉着一张脸,好不威严,孟龙图胆颤心寒,他现在想认也不敢认这是自己的女儿了。“丞相但讲无妨。”
“孟大人族中可有一子弟,名唤孟嘉树的。”
孟士元木然地点点头说:“不错,他是我堂兄的儿子,族中排行第九,是你——是丽君的堂兄。”
“他这一房与老大人平时可还有来往?”
孟士元捋髯思考了一会儿,道:“有些来往。逢年过节,他都送些节礼来给我。他父亲死得早,难为他撑起家事。”
“那老大人可了解他平日的为人吗?”
“嘉树是很懂事明理有分寸的一个孩子……不知丞相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随便问问。若有人说他强抢民女,打伤人命的话……您觉得这事可能吗?”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士元连连摆手。
“哦?老大人这么了解他吗?”
“嗯……”孟士元摸摸自己的胡子,“自从……丽君走后,他每年都来看望我们夫妇,是个很好的孩子。”
“下官了解了。告辞。”丽君微微一笑,拱手告辞,唯恐孟士元留她,飞步出了孟府。回去的路上,她在轿中思索,父亲说话不似有假,这事看来他真的不知道。这样还好,日后只是个失察之罪,她想。
回到驸马府,她刚要到西院客房找周氏兄弟,谁知刚进西院,就听见周长青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兄长!兄长!”她急忙往里走,只见地上有喷溅的血液,周长青在客房门口抱着周长生的尸体,跪在地上痛苦嚎叫。她想要上前查看尸体,被周长青一把推开。“走开!”他瞪着丽君,目眦欲裂,“我原以为郦相贤达,可以替我们申冤,谁知也是官官相护!”他说着就要拖着哥哥的尸体往外走。郦君玉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她大喝一声:“慢着!”然后抬手招进一班侍卫把他按住。
“你哥哥不明不白地死在我的驸马府,你不让我验尸可以,但你不能走。荣发!到府衙报案!”
周长青见他报了案才冷静了一些,放开了哥哥的尸体瘫坐在了地上沉默不语。
京城的府尹甄时飞接到报案,听说驸马府出了事,马不停蹄地就带着手下赶来了。郦君玉见了府尹简单说明了情况,她只说他们是拦轿喊冤的,至于什么冤她就略过不说了。这甄时飞也是梁鉴的门生,和郦君玉是同年,办这个案子没有不尽心尽力的。他立即派人把周长青架过一边,让仵作验尸,自己请郦相一同勘察现场。
现场非常简单,周长生是被一支从门外射进来的毒镖打中咽喉,当场毙命。
郦君玉召来府上禁卫,询问可曾看见过可疑之人,禁卫都说没有。郦君玉不禁咬牙骂了一句:“废物!堂堂驸马府被人闯进来杀了人又全身而退,你们竟一点没发觉!”
禁卫们都不敢吭声,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职。府尹在一旁求情道:“郦相爷,现在骂他们也是无济于事了。”郦君玉方抬手叫他们下去了。
她随后查看了那枚毒镖,觉得这枚毒镖的形状很奇特,像蛇尾一样,偏偏又很眼熟。她拈了毒镖给府尹看,“甄年兄,你可认识此种毒镖吗?”
甄时飞咬牙“嘶”了一声,“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你也看着眼熟吗?”
“想起来了,这是——”甄时飞刚要说突然捂住了嘴,要真是的话这事可就麻烦了。
“是什么?”郦君玉看出他有所顾忌,端出宰相的威严来,“年兄你尽管说,出什么事情,有我担待。”
甄时飞看看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种镖似乎是云南章家的灵蛇镖。下官有一江湖朋友喜欢收集暗器,他给我看过这种镖,所以认得。”
云南章家!她想起来了,她嫂嫂章飞凤会使这种镖。自己刚去过孟府,回来周长生就被杀了,凶器还是云南章家的飞镖。这都是巧合吗?
“京城之中,会使此种飞镖的有几人?”
“此种飞镖只有章家嫡系会用。章家远在云南,只有一人在京……”
“翰林修撰孟嘉龄之妻,章飞凤。”
在一旁的周长青听到二人的对话,顿时睁大了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是孟士元!他要杀人灭口!”
“可是,”郦君玉顿觉蹊跷,“孟龙图要杀人灭口,为何只杀一人,还留一活口呢?”
“也许她刚要杀我,看见你回来了就溜走了。”
“那你也说过,当时围观者甚众,都是人证,难道孟家要到云南屠城吗?况且章飞凤自幼习武,不止会一种兵器,为什么要用这种章家独有的飞镖留下物证呢?”
“或许是因为……”一旁的甄时飞开口了,“她无法进入院墙。”他指着驸马府不远的一棵树说道。
“驸马府戒备森严,靠近院墙也许会被巡逻守卫发现。而在那棵树上正好可以看见院内情形。这位书生,你哥哥当时为什么会走到门口这里?”
周长青红着眼睛认真回忆道:“当时我们听见院子里有响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我哥哥想出外查探,刚走到门口就被射杀了,我去抱他的尸体,同时你就进来了。”
郦君玉和甄时飞闻言在院中四下张望,果然发现角落里有个小花盆碎掉了,因为这院子里放了大大小小很多盆景,刚才并没发现。
“因为只能远程杀人吗……”丽君喃喃道。她虽然觉得这一切太顺理成章了以至于诡异,但现在铁证如山,没有什么翻案的机会。她只好把这件案子交给甄时飞去办。
她回到卧室里,思索现在的形势,孟家的案子在庭审的时候一定会被牵扯出来的,到时候纵亲行凶,杀人灭口数条大罪,虽不至于株连九族,但父亲和嫂嫂的性命只怕难保了。
她不敢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偏生现在纠不出个所以然。云南离帝京太远了,想要在短时间内找更多人对质难如登天。
一想到父亲可能就要背上死罪,无力回天,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就席卷而来,她为官三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
飘云今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了,她刚回来就听说府上出了命案。等她回到卧室见到丽君时,丽君已经是呆坐在那里,满面泪痕。
“老爷?”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丽君才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哭得如此失态,赶紧伸手把眼泪擦了换上一个微笑,“夫人回来了,请坐。”
“发生什么事了?”路飘云担忧地问。
“孟家出事了……”丽君眉头紧锁,“我觉得事有蹊跷,但却没有证据。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飘云又详细追问了详情,丽君一一说了。飘云听后帮忙分析道:“这案子坏在犯人在云南,好也好在犯人在云南。他们要告孟嘉树那么多条罪,都要到地方去一一查证,这其中还大有转圜余地。孟大人清者自清。你既然相信他的为人,就不要忧虑了。”
孟丽君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宁。”
而后她担忧的事情果然出现了,案子进展得飞快,传说从孟府搜出证物若干,铁证如山,孟士元和章飞凤都下了狱。虽然案情还要上报刑部,而且以孟士元的地位,此案的裁决应当经过皇上的首肯,但据传出来的消息说,已经是铁案难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