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皇帝看到卷宗时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单凭搜出来的孟士元与侄子的来往书信就知道不是冤枉了他。还有许多田产房契,都是孟嘉树送给他的。这些倒也罢了,最不该让儿媳去行凶妄图杀人灭口。皇上越看越气,朕的朝廷怎么就养了一班白眼儿狼!还是郦卿最贴心——说来这孟士元是郦卿的亲生父亲,若是从严论处,岂非伤了郦卿的心……他大笔一挥,决定卖郦卿一个人情。“传旨下去,孟士元一案,移交保和殿大学士全权处理。”

    郦君玉接到这道圣旨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分明是皇上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手下留情。如今这案子落在她的手里,她定要明察秋毫,还父亲一个清名。

    这边丽君接旨往刑部去接手查案暂且不提,却说此时东平王府里,苏乳娘第六次来到灵凤宫找“孟丽君”商议,怎么搭救孟大人。

    而“孟丽君”项南金对此事却犹豫不决。自从大婚以后,王爷对她这个正室相敬如宾,不冷不热。偏偏娘家又出了这样的事,这叫她怎么好去求王爷呢?

    反倒是苏映雪,她虽然对前尘往事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孟家老爷夫人对她们母女很好。母亲也经常对她说,孟家是救命恩人。所以她趁着王爷留宿的时候向他提起过,希望他能去向皇上求求情。但皇甫少华却犹豫不决。

    他前阵子才因为真假孟丽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还得罪了郦恩师。这阵子好不容易消停些。他怎么好为了这个再去出风头呢?上次金殿毁本的时候,恩师就斥责他倚仗皇亲国戚,藐视君王,欺辱恩师,现在求情难保不再被骂一顿。

    映雪求情不成,乳娘才转而来求“孟丽君”。

    项南金又不能表现地对孟家漠不关心,又怕进言惹得王爷不快,只得哄苏乳娘说自己求过了,王爷不答应。而今听说主审换了郦明堂,乳娘又来找她商量,应该让王爷去求一求郦恩师。虽说之前闹得不愉快,可王爷罚也认过了,礼也陪过了,师生之间哪有那么大的仇呢?项南金只得含糊应付道:“乳娘说得有理,王爷过来时我就对他提。”

    巧的是话音刚落,皇甫少华就来了,“王妃有什么话要对本王提呀?”

    禁不住苏乳娘在一旁挤眉弄眼,她只好硬着头皮对少华说了想让他代为求情的事。

    少华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主审是别个倒还好说,只有郦恩师跟前不能求情。郦恩师向来秉公处事,铁石心肠,向他求情求不来还要被骂一场。”

    见他一口回绝,项南金也就不再坚持。她心里暗想,这情求得本就多余,那孟丽君难道会斩自己的父亲吗?少华却怕她再唠叨,略坐一坐就走了。

    这边孟丽君到了刑部,检查从孟府搜出来的证物,她一一看去,最终目光停留在了一封来往书信上。她一眼认出这是父亲的亲笔,她把信拈起看完时,可以说万念俱灰。这样的信不止一封,她张张看去,都是父亲笔迹,而信中内容,则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桩案子没有丝毫的隐情,她的父亲竟然真的利用职权犯下大罪。

    直到她走出刑部大堂,她仍旧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她坐在轿中回想那日情景,周长青抱着哥哥尸体失声痛号的场景历历在目,竟然真的是自己打草惊蛇害了一条人命。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相信父亲,却被父亲再三的背叛。

    轿子到了驸马府刚停下,她刚下轿就过来一个小太监说皇上召她入宫,还特地派了一乘小轿子来接。于是她又匆匆登轿启程。途中她向外窥探了几次,认得这是去上林苑的路。轿子七拐八拐,果然进了上林苑,最终停在了芷兰榭。

    水榭门窗大开,可以看见皇帝就坐在里面的棋坪前。她进去行礼见过了皇上,皇上请她对弈就遣散了众人,只留权昌在门外放风。

    “刑部去过了?”

    “去过了。”

    “卿打算如何处置?”

    “罪证确凿,等孟嘉树以及一干人证物证上京就可以开庭审理问罪,择日行刑。”

    “……”郦卿这是没理解他的用意吗?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孟龙图多年来为国辛劳,功勋卓著,如今虽然有罪,未必不能网开一面吧……”

    “孟大人有功,朝廷有赏,官封至龙图阁大学士荣宠已极,却知法犯法,有负皇恩,罪加一等。”郦君玉的白子落在棋坪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皇帝这时也迟疑了,难道她真的秉公执法,不顾父母亲伦吗?哦,莫非丞相虽有徇私之意,但她素来注重名声,怕从轻判处会招来非议?他低头一想,计上心来,“其实,或许,书信是可以造假的呢?”他试探性地下了这一子,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丞相的神色。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臣子的父亲犯了罪,臣子要秉公执法,皇帝却在想方设法为臣子给父亲脱罪出谋划策,哪里找第二对这样颠倒的君臣?

    丽君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地笑笑,“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但,以权谋私,颠倒黑白,臣实在做不来……”

    不愧是郦卿,这朝中臣子要是都像郦卿一样,他每日上朝该少听多少吵架和废话……可郦卿若不肯徇私,自己让她接手这个案子,不是反而让她为难了吗?哪个人会忍心亲手处决自己的亲人呢?“郦卿公正严明,令人钦佩,是朕——粗心大意,让卿为难了……”

    “不!臣感谢陛下,赐臣这个机会。不然臣真不会相信,孟大人会犯下此罪。”

    “也许真是有人陷害呢?也说不定。皇甫家被陷害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呢。笔迹这种东西很好模仿的是吧。”

    “陛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皇帝温柔的声音像缓坡引水一样,把丽君今日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情绪引到了一个失控的边缘,她握紧手中的白玉棋子,告诫自己要隐藏情绪,不能把任何脆弱展现在别人面前。

    她清清嗓子,尽量平静地说:“孟大人,算臣的启蒙恩师,臣这一手颜体就是他教出来的……他也曾教导微臣……要学颜公宁死不降的铁骨——虽然他并不是那种人。他多年为官明哲保身,但也兢兢业业,忠君爱国……若说他突然变得心狠手辣,为非作歹,臣比陛下更难相信……可,可臣怎会认不出来……那纸上字字……都是臣曾经,一遍遍描摹,一遍遍临写,日日夜夜想要超越过的模板标杆啊……”她说到后面,声音又无法控制的颤抖了起来,手里的棋子都快要捏碎了,但泪水依然不争气地充盈了眼眶。

    她微微抬起头,挣扎着想把眼泪逼回去。这些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他起身把周边的窗户关起来,走到她身边,用最轻柔的声音对她说道:“这水榭三面环水,平日没人过来,太监们早被朕遣散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见丽君仍旧咬紧嘴唇不肯哭,他叹了口气,伸出右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四年了,你也应该好好地哭一场。在这里哭没人会知道——你若是顾忌朕在这里……朕也可以回避。”

    她终于没有忍住,哭了出来,“为什么……”她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身边人会一一背叛,为什么亲人一个个变得面目可憎。自从乔装改扮,她就戴上了厚厚的面具,悲欢喜乐被深深掩藏,她曾经多次忍泪吞声,积压的情绪终于山洪爆发。她恨父亲懦弱无刚,当初刘奎璧仗势逼婚,他不肯上表申诉反而逼自己改嫁,她恨父亲背叛自己,不听自己之言,受皇甫少华撺掇联名上本,她恨父亲如今变了一个人,让她多年来亦步亦趋跟随的模范身影轰然倒塌。

    皇帝无言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等她哭声渐止,情绪平复,才从怀中掏出了一幅手帕递给了她。

    “多谢万岁。”

    萧毓青见丽君此时两边眼眶都哭红了,别有一番风韵,不由得又看痴了。丽君注意到他又盯着自己看,本待着恼,可想到方才才在他面前失态大哭了一场,反倒不好意思发作了。只咳嗽了两声提醒皇帝,让他挪开了视线。

    他暗想,往日的郦卿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今日一看原来“道是无情却有情”。他笑呵呵地说:“哭出来就好了。人都有七情六欲,郁结不发是要生病的。郦卿以后有什么愁闷不便发的都可以找朕来倾诉啊。”

    丽君偷瞪了他一眼,还嫌我今日不够丢人吗?都怪他说话的那个声音,太过柔软使她听了鼻酸。她暗想以后心中不快时,就是绳捆索绑我也不进宫了。

    她背着皇帝这样想,转过头去早换上微笑:“陛下说笑了。哪有臣子失意来找陛下倾诉的道理?成什么体统。臣今日御前失仪,蒙万岁宽宥,已是感恩不尽了。”

    说罢她就要告辞出宫,萧毓青以她泪痕未干,眼尾尚红为由,留她把棋下完才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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