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咬了咬牙，豁然爬下床，穿上绣花鞋，李继隆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你知道你娘的身份了？”
从李继隆进这间屋子，他便瞧出了云朔的不对劲。此番去而复返，原本也是想趁着无人时向她问个明白，以免这蠢丫头又钻了牛角尖，做出些糊涂事。如今听着云朔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已然明了，云朔这种种异常，十之八九与她娘有关。
“我要去找程大哥！”云朔没有回答李继隆，她绕过李继隆的阻拦，朝外冲去，却被李继隆拽住衣袖。
“李继隆……”
“我送你。”
云朔的声音被李继隆的三个字戛然打断，李继隆板着一张臭脸，“我去牵马。”
雨仍在下，丝毫没有半分要停歇的迹象。喧嚣的天地里，云朔坐在李继隆身后，一手拽着他的衣襟，一手撑着油纸伞。细雨模糊了她的视线，隔着水帘，云朔怎么也看不清前方的那个路口。所幸，还有李继隆在，这茫茫的黑夜，终究还有一个人，替自己策马，替自己引路。
“李继隆。”
“嗯？”
“是不是快到了？”
“急什么？”
“还有多久？”
“催什么催，快了。”
“……”
云朔重新回到了李英府邸。
明明几日前，她还来过这里，此时再次踏足，却恍如隔世。
“去吧。”李继隆说。
云朔迟疑了片刻，终于迈出了步子。她敲了敲门，开门的婆子一瞧见外头的人，唬了一跳。待看清是云朔，才赶紧将她迎入府中。云朔回头，见李继隆倚着石柱，没有动。
他说：“深夜登门，难免叨扰到主人家。你忙完就出来，我在这儿等你。”
云朔盯了他许久，张了张嘴，出口却只剩下一个字，“好。”
她先去找的是燕霖。燕霖呆呆地盯着云朔受伤的额头，目瞪口呆，“朔娘，你受伤啦？快，快进屋来。”
云朔打断了燕霖的关切，“姐姐，帮我个忙好不好？你帮我把洛雨姐姐叫过来，别惊动了浮姐姐。”
燕霖犹豫着应了下来。
很快，洛雨便被燕霖拉着来到了云朔面前。云朔站起身，冲着洛雨微微一笑。
燕霖知趣儿的退出了屋外，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洛雨站在原地，盯着眼前模样颇为狼狈的女孩，罕见地没有出言关心。她沉默不语地立着，一贯的敏锐让她感知到定是有事发生，然而她摸不出云朔此刻的心思，便只得沉默着，等云朔先行开口。
“洛雨姐姐，你知道怎样才能见到程大哥，对不对？”
洛雨没想到云朔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提及程德玄。
洛雨安静地凝视着云朔，似乎想从那张稚嫩的面庞上寻到些蛛丝马迹。可女孩却只是微微笑着迎上自己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
“夜已深了……”
“洛雨姐姐，”云朔打断洛雨的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几分，“洛雨姐姐，我今晚一定要见到程大哥。若是见不到，我就在此处一直等他，等到他来为止。”
在洛雨眼中，云朔的性子一直很绵软，少见的如此强势。二人安静地对视了半晌，洛雨终于服软，“我可以替你传话，不过，见与不见，全在郎君。”
云朔终于笑了，“多谢姐姐。”
洛雨离开了，云朔失神地跌回了软榻。她弓着背脊，听着窗外雨水打在屋脊上的声音。
不期然地，她又想起了娘亲。
小时候，娘亲也曾把她抱在怀里，立在茅草堆成的屋檐下听雨。娘亲说，万物有音，可寻常时候却是触不到的，唯有在那风雨时节，方能一品。
她忽的转身，推开了窗。
窗外，风雨飘摇，总不见停歇。云朔记得，就在几日前，院子里的桃花还娇艳欲滴的，此刻却已被拍打得七零八落，满地的残枝败叶，混在泥泞里，任谁也辨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不过，那遒劲的树干仍旧坚.挺地立着，风雨中，那黑沉的轮廓竟也平添了几分往日未曾察觉到的风骨。
风雨淅淅沥沥，云朔的心却奇异地静了下来。她趴在窗台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合上窗，阻隔了窗外的狂风骤雨。
云朔扭头。身侧之人，一袭灰布儒衫，眉眼间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一如蜀中初见。
程德玄目光柔和地望向云朔，云朔却蓦的低垂下头。一室沉默，唯有窗外的凄风苦雨喧闹不休。
“程大哥，程德玄，并非你的本名吧。”
程德玄眉目微动，却不过转瞬，他又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说，“我的本名，姓王，名禹锡，程乃是我母亲的姓氏。
“所以，你就是医圣王家的后人。你的父亲，就是王家主君，后汉的翰林医官使，对不对？”
程德玄淡然一笑，“这世间，早已没了医圣王家，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乃白衣商贾程德玄。”
云朔不敢看程德玄脸上的淡笑，方才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一句“程大哥”梗在喉间，却怎么也唤不出口，“我的身世，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云朔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谪仙般的男子，她希望他能摇头，等了许久，却等来他轻轻的点头。
“你是如何知晓的？”云朔问。
“利州城，你与李二郎疗伤的那间药铺，乃是我名下产业。”
利州城，药铺……
云朔眼底有片刻的迷茫。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刚下山不久，那个时候她还在蜀中，她刚遇见李继隆。
那个时候，李继隆被刺客袭击，重伤昏迷，她背起李继隆，一步步走到利州城。可那个时候，她的行李掉了，身无分文，为了救治李继隆，便将一直贴身佩戴从未视人的血玉暂时抵押给了药铺老板。
未曾想，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会牵扯出此后的种种。
“可一块血玉，又能说明什么呢？”
“至少能够说明，你和那个女人，必有关系。”
那个女人。
程德玄没有说那个女人是谁，可云朔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正是后汉高祖皇帝刘知远的女儿，后汉的永安公主，也是，她的娘亲……
宋夫人告诉她，永安公主，闺名刘璧柔。
刘璧柔，正是娘亲的名讳。
她的娘亲，是后汉的永安公主，是被后汉高祖皇帝赐婚给王家主君的那个女子，也是王家的仇人。
“所以，”云朔涩然一笑，“从头到尾，我与你们的相识、相知，从头到尾，都是你故意的，对吗？”
程德玄不置可否。
“你设计我，接近我，你想顺藤摸瓜，从我这里找到娘亲的下落，好向娘亲报仇，对不对？可你没想到，我与娘亲早已断了联系，你没想到，我连自己亲娘的身份都不知道，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没想到，我只是一颗没用的废棋。”云朔喃喃半晌，倏尔自嘲地笑了，“倒是可惜了你在我身上耗费的一番苦心。”
“程大哥，”云朔又唤了一声。
程德玄抬头，对上云朔的目光，面容无波。
“你曾说过，你拿我当妹妹，这可是你的心里话？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好，到底是真，还是假？”说完，她仰起头，望着程德玄，等着他的答案。
从头至尾，程德玄对云朔都是有问必答，可此时，他却沉默了。倒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如何回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自己竟也辨不清了。
云朔没有等来程德玄的回答，她垂下了头，心头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切，浮姐姐可曾知晓？”她又问。
程德玄终于蹙起了眉，“浮儿待你的心是真的。”
也就是说，这些事，浮姐姐也是知晓的。
云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起身，目光直直地落在程德玄身上，“夜已深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
“等等。”
云朔离去的步子被程德玄叫住，云朔回身，“程大哥是打算扣下我吗？”
“我的真实身份，你是如何知晓的？”程德玄问。
云朔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
“程大哥回答了我这么多问题，论理我也该知无不言，可……我这会儿心情糟糕透顶，不想回答。程大哥如此厉害，不妨自己猜猜看，你隐藏的这般好，到底是哪里漏了馅儿呢？”云朔狡黠一笑，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打开了房门，冲进了茫茫大雨中。
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她，她顶着满头风雨，一路奔到李府大门，在那里，她看见了李继隆。
李继隆坐在檐下，正和门房大爷喝着小酒吃着肉干聊着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大爷昔年也曾走南闯北，如今上了年纪，落下一身伤病，这才到大户人家干起了守门的活儿。二人聊得正起劲，李继隆便瞥见风雨中迎面奔来的那个小身影。
他站起身，云朔已奔到他面前，一身瘦削，满面雨痕。
“李继隆。”云朔嘶哑地唤了一声。
李继隆对门房大爷说，“孙二爷，改日晚辈再来陪你喝酒。”
“好，好。”说话间，门房递上雨伞。李继隆道了谢，牵着云朔的袖子离开了李府。
临上马前，云朔猛然驻足，回望了眼身后的朱漆大门。
李继隆默默站在她身侧，直到她扭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说：“走吧。”
雨仍在下，云朔坐在李继隆身后，一手撑着伞，一手拽着他腰间的衣料。
李继隆驱着马，马儿慢悠悠地踱着步。谁也没有说话。
寂静的青石街头，一匹马，一双人，夜色如魅，风雨如晦。
“李继隆。”
“嗯？”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