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宴(4)

    “你是什么人?打听我刘汉旧事,有何居心?”宋夫人悠悠问着,不疾不徐。

    云朔微微一笑,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宋夫人面上一闪而过的凌厉,“我只是生于山野长于山野的一名孤女。探查永安公主,乃是为了一桩私事。我只想知道,天福十二年十月,永安公主失踪的缘由,恳请夫人相告。”

    天福十二年吗?那一年,北方的契丹攻入开封,那一年,她的父亲登基为帝,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便是刮骨剔血,亦难以忘怀。

    宋夫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陡然绷住的心弦仿佛泄了气般,软软地垂了下去。

    她自嘲地笑了笑。许是太久没去触摸那些过往了,如今猝不及防地被人提起,倒叫她如临大敌。如今,刘汉已亡,灭亡刘汉的周朝也已被大宋取而代之。那些旧朝之事,那些旧日之人,早就消散得没有一丝痕迹了,又值得谁会去苦心设计什么呢?

    宋夫人微微笑着,笑容泛着苦涩。她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女孩,迟疑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永安,我的妹妹。”宋夫人停顿了片刻,“那一年,父亲称帝后,不顾她的反对,一意孤行为她定下婚约。她一气之下,离宫出走,此后,音信全无。”

    云朔微微歪起了头,“所以,高祖皇帝因此而病情加重?”

    宋夫人心中诧异,她并不知道云朔早已偷看过医馆署里的前朝卷宗。

    “当年,父亲暗中派兵找寻阿柔,却遍寻无果。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阿柔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流落在外,岂能不让人忧心?一天天,一日日,阿柔半分消息也无,父亲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后来,大哥病重而亡,父亲伤心过度,终究药石无救,撒手西去。”

    宋夫人的言语很是平静。也许十几年的时光,足以磨平所有的伤痛,也许,经历得多了,对这些生死别离,终归看得淡然了。

    云朔垂下眼帘,默默咀嚼着宋夫人话语间的信息,良久,她问:“当年王家满门抄斩,真的是因为救治高祖皇帝不力么?”

    “王家……”宋夫人片刻恍惚后,方才醒悟是哪个王家,她惋惜地叹息了一声,“什么救治不力,不过是阿佑心中有气,迁怒他们而已。”

    宋夫人的胞弟汉隐帝,名唤刘承佑,宋夫人口中的阿佑自然说的是他了。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倒也不怕将这些话告知旁人,或许,在她心底深处,也隐隐盼着能有这么一个人,与她聊聊那些旧事,那些旧人,那段她生命中早已消散无踪的岁月。

    云朔心中疑惑,“为何迁怒?”

    “只因当年暗中协助阿柔离宫之人,正是那位姓王的翰林医官使。”

    云朔越发不解了,“他为何要这么做?”

    宋夫人苦笑一声,“因为阿柔不肯嫁他,他也不愿娶阿柔啊。”

    云朔豁然抬头,眼底既惊且疑,“夫人的意思是,高祖皇帝为永安公主指婚之人,是王医官?可他分明早已娶妻生子了呀。”

    宋夫人揉了揉眉心,“娶妻生子又有何妨,父亲一纸圣旨,便可叫他们合离。可这么多年了,我至今也没想明白,那姓王的医官有何过人之处,值得父亲挖空心思将阿柔嫁给他?说来,他长得不甚俊,才华也尚可,家里摆着发妻嫡子,年纪还大了阿柔许多,他哪里配的上阿柔?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他那一身医术了……”

    宋夫人近乎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而云朔却无心去捕捉宋夫人在说什么了。她的脑袋里似乎有无数条丝线在缠绕游走,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可她却什么也抓不到。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冷静。

    李继隆曾说过,王医官原本和发妻相敬如宾,直到有一天,他们夫妻俩大吵了一架,然后王夫人便带着儿子离家出走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是天福十二年九月。是了,永安公主也正是在一个月后消失的……

    所以,当年,也许并非是王夫人要带着儿子离家出走,而是王医官受高祖皇帝逼迫,赶走了妻儿?

    是了,高祖皇帝怎么忍心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所以,王夫人和她的儿子必须离开,不是么?那么……云朔缓缓抚上胸口,那么,这块血玉……

    这块象征着王家主母身份的血玉……

    娘亲说过,这块血玉,是她的父亲送给她的,可护佑她平安。

    父亲……

    一阵惊雷闪过,云朔豁然抬头。

    阿柔,阿柔……

    宋夫人唤永安公主为阿柔……

    “敢问夫人,永安公主,闺名为何?”云朔的声音不受控制得颤抖了起来。宋夫人望向她,眼底的困惑越发浓厚,“你到底是谁?你和我妹妹到底什么关系?”

    云朔咬了咬唇,嗓子有些发干,“恳请夫人,告知小女,永安公主,闺名为何。”

    窗外,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片刻后,骤雨便倾泻而下,砸得青石地板噼里啪啦地告饶。

    李素儿挑开马车帘子,正想着云朔何时才能出来,然后就瞧见朱漆侧门大开,云朔娇小的身影嵌刻在门框里。

    她举着伞,可身体仿佛还是被雨水浇过一般,暗沉沉,湿漉漉的。她游魂一般地走下台阶,一步,一步。

    李素儿唤柳馨前去迎她。柳馨方才起身,就听见李素儿的一声惊呼——隔着漫天风雨,云朔脚下一滑,身子骨碌碌地滚下台阶,倒在了泥泞中。

    .

    李素儿将云朔带回李府时,李继隆正在吴氏院子里陪她说话解闷儿。前来传话的婢女说云朔满身满脸的血,吓得吴氏当即变了脸色,“快带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李继隆与吴氏来到耳房时,婢女正在为云朔清理额上的伤。脸上的血水已清洗干净了,身上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看上去倒也没那么吓人了。

    吴氏见王婶儿也在,便问:“妹子,这孩子伤势如何了?”

    王婶儿说:“姐姐放心,没有大碍,只是额头的伤,需得小心处理。”

    当初云朔被张龙儿重伤,李继隆便将王婶儿请入府中,替云朔医治。云朔离开李府后,架不住吴氏挽留,王婶儿便仍留在这府上,与吴氏老姐妹两个叙叙话。

    王婶儿接过婢女手上的帕子,替云朔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渍,又说,“去把我屋里的玉露膏取来,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脸上可别留下了疤……”

    王婶儿话音渐弱,面上忽然浮起一层恍惚,手举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王婶儿?”李素儿试探着开口。

    “你看,这伤口像什么?”王婶儿的声音有些飘忽,李素儿凑近看了看,“这伤口的形状,竟像一块月牙儿。”

    “月牙儿,”王婶儿轻声呢喃了一句,“我那侄儿,也曾磕伤了自个儿,那伤口弯弯的,也是一副月牙儿模样……”

    云朔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王婶儿连问可是被弄疼了,见云朔咧起嘴,笑着摇头,王婶儿这才把心落回肚子,可手上的力道却越发得轻了。

    “他……也是伤在脸上么?”云朔试探着问了一句,声音很轻。

    王婶儿一愣,方才明了云朔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那小子伤在后颈。男孩子淘气,撞到了假山上,被石块磕破了后颈。他也不敢跟大人们说,自个儿偷偷擦药,可是没有调理好,这才落下了疤,幸而不是在脸上。”

    说到这里,一抹哀色浮上王婶儿的眉梢——人都已经不在了,伤是在脸上还是颈间,又有何意义……

    待到云朔的伤口处理妥当后,众人便离开了屋子,也好让云朔安心休息。

    李继隆瞧了云朔一眼,也跟着众人离开。

    安静的屋子,只剩下云朔一个人了。

    她将脑袋死死埋在被褥间,伤口被压到,钻心的疼,她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抖。

    她忽然从床榻间跳了起来,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三两步冲到门边,豁然打开房门。门口,却立着一个人。

    “李,李继隆……”

    云朔没料到李继隆竟去而复返,她立在门口,一时有些无措。

    李继隆原本有话想问她,可此时瞧着她这副一点儿也不爱惜身子的模样,面色一沉。他一把将云朔拽回屋,扔到了床上,“不好好养伤,又想溜去哪儿?这张脸,你是真不打算要了?”

    云朔手脚并用地从被褥间爬起,额上的伤越发地痛了,她吸了一口凉气。

    伤疤,月牙儿形状的伤疤……

    呵……

    云朔想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就像一幕幕荒唐的闹剧,而她,就是闹剧中的大傻子,可笑至极的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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