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花荆厌的人在城门口的茶汤摊找到了花芸姑的踪影。

    花荆厌摇着扇子,吸引了来来往往许多小娘子的目光,然后他坐在了姿容平平的花芸姑对面,一时间竟有惋惜之声。

    “妹妹,自那年一别,也是许久未见了。”

    花芸姑替花荆厌舀了碗茶汤,小摊上的茶汤自然是又杂又浑浊,闻着味道也不尽如人意,拿来招待富家公子花荆厌,看着像是折辱他。

    但花芸姑却说:“大兄,请喝茶。”

    花荆厌扯出点笑意:“妹妹相邀,大兄便尝一尝。”

    他只啜饮了一口,径自放下。

    “妹妹就没有什么想和大兄说的?”

    “没有。”花芸姑静静道,“奴婢自知身体残缺,为大兄、也为花家做不了什么,才想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况且,大兄也早知我活不了多久,否则也不会轻易让我离开。”

    “你我皆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花荆厌笑。

    “大兄有宏图伟业,奴婢却只求心安。”

    花荆厌垂眸,茶汤里倒映出一张获芳心无数、面如冠玉的容颜,他看着似在笑,眼神却是冷的。

    “在我没什么耐心的时候,不要同我说废话。”

    花芸姑道:“大兄何必心急,我既在这里等大兄,又已是将死之人,大兄还怕我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不成?”

    “牙尖嘴利。”

    “我想与大兄谈一笔交易。”花芸姑面对花荆厌骤然逼过来的眼神,笑意盈盈道,“保证让大兄稳赚不赔。”

    -

    四七把第十碗饭吃完的时候,身旁坐下一个人。

    四七头也不抬,准备再添第十一碗。

    一双粗糙的手却从旁边过来,拿过她的碗,替她添饭。

    四七抬眼望去,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面容普通到完全没特色,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特制的癸营黑衣,恐怕扔到人堆里的第一时间就会隐匿于人海中,教人再也找不到。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四七只是个普通人。

    四七上下扫了他一眼,而后接过少年递过来的饭,继续埋头苦吃。

    少年撑着脑袋,看她淡定继续的模样,脸上带了丝玩味的笑容。

    “你是四七?好巧,我是四六,咱们就差一个数。”

    四七没答。

    少年说:“今日你可是大出风头,从未有人能毫发无伤地过入营第一关,你可是头一遭。”

    四七含混道:“不是毫发无伤。”

    “嗯?”

    四七抬脸,将微微擦破的嘴皮给他看:“这里。”

    少年愣了一瞬,噗嗤一声拍大腿笑了出来:“狂妄,可真是狂妄。”

    四七说:“实话实说,为何狂妄。”

    少年笑着摇摇头,选择下一个话题:“你是如何进来的?瞧你这样子,这么小,也不像穷苦人家出身。”

    “被扔进来的。”

    四七吃饭并不狼狈,甚至称得上十分有教养,即便身上布满灰尘和血渍,也有一种一派自然的气度。

    少年的目光已经在四七身上逡巡许久,最后落到她的脸上。

    “你这容貌,说是公主我都信。”

    “公主?”四七摇摇头,没再说话。四七摇头是因为她不知道公主是什么,但少年却将这个动作理解为否定、自嘲,便主动卖了个好。

    “你与我认识的那个四七,可谓截然相反。需要我告诉你他住哪儿吗?”

    四七说:“那你与我说说看?”

    少年与她耳语一番,临走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不明道:“祝你在这里活得开心。”

    “当然。”

    打赢了就有饭吃,自然开心。

    待少年走后,四七又添了最后一碗,十二碗饭转瞬即逝,惊得来收碗的厨娘目瞪口呆。四七一边优雅擦嘴,一边礼貌地对她点点头:“多谢款待。”

    -

    这处名叫癸营的庄园共有三个比较大的地块,东面有一个占地接近七十亩的演武场,西面有一大片修出二楼的平房,最后只有南面被隔开,上了锁,不知是干什么的。

    王教习刚让四七去打败同为四七编号的人,自称四六的少年就来莫名其妙走了一遭,送她一份情报,好像顺利得可怕。

    四七一边站在食廊檐下懒洋洋得晒着太阳,一边感受着身体里久违得充盈着力量,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是和普通人类有点不太一样。

    因为他们至少不会有这么豪迈的饭量。

    花家。

    花芸姑。

    如果不是四七确信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都是第一次见花芸姑,她都要怀疑花芸姑是不是养过仿生人了,不然怎么会对仿生人的习性如此了解。

    四七慢吞吞地朝西面的屋子去。

    少年告诉她,那一位“四七”今日休息,他们所有人都是六人一屋,从一楼过去,第八间便是“四七”所在之处了。

    四七很快就数到了八,她抬眼,看门口的牌子上写了三个方块字——好吧,完全不认识。

    她目前只加载了语音,文字还任重道远。

    出于礼貌和确认自己没有走错路,四七敲门:“你好,请问这里是四七的房间吗?”

    “进。”

    四七推门进去,看见屋内中间的方桌上坐了三个人,都是年龄不一的男孩。

    其中最大的那个坐在正中间,看起来和“四六”差不多大,但比四六更好看一些。四七直觉这位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新来的女娃?”“四七”先开口了。

    旁边另外两个小一些的男孩起身离开,坐回了自己的床,似乎要把场地让给他们。

    四七顺势坐到了“四七”对面。

    女孩和少年对视,年龄身形和性别都差异巨大。

    如今四七的身体才七岁不到,对面少年的年龄却是她的两倍还多。

    “四七”说:“我知道你一来就干趴了不少人,但我比你大很多,你就算再强,也打不过我。所以为了不欺负你,今日我们不比武艺,比这个,如何?”

    “四七”手一伸,一个骰盅放在了桌上。

    四七稀奇:“这是什么?”

    “骰子。比大小,我们可以三局两胜。”

    “没玩过。”四七摇头,去戳了一下骰盅,中空。打开来看,里面三枚漆黑玉润的骰子安安静静地躺着。

    四七说:“你先教我。”

    “倒是真不客气。”少年“四七”处在变声期,嗓子嘶哑难听得厉害,跟鸭子似的,他一边说一边随意甩了甩骰盅,“很简单,摇出来上面的点数谁大谁就赢。”

    三二五。

    四七看过一遍后,从“四七”手中接过骰盅,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甩了一遍,最后结果是一二一。

    少年“四七”拍手道:“第一局你输了。”

    “已经开始了?”

    “四七”笑:“当然,总不能白教你。”

    四七盯着他重新开始摇晃的手,定定道:“好,我明白了。”

    第二局照样是“四七”先开始,他摇了几息,潇洒一甩,开盅便是五六六。

    “四七”盯着她,笑眯眯的,如同温和可亲的邻家大哥哥,语气春风化雨:“怎样,除非你扔出三个六,否则这局依旧是输。四七的名头,可要一直归我了。”

    四七不言,她将骰子放在掌心摩挲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一刻,在场比她年长所有人,竟都有些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四七”道:“就算摸破了皮,它也不会听你的话的。还是想想怎么靠运气赢我吧。”

    四七将骰子放回去,重新摇晃起骰盅。她的手很小,连环绕骰盅都做不到,但晃起来的手却稳得可怕。

    这一次,她摇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四七”也不催她,而是趁着这个时间,将她从头到脚里外左右都看了个遍,直至啪得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四七打开骰盅,赫然是三个鲜红的六。

    “四七”一拍手,哈得笑出声:“厉害,果然厉害。小妹妹,若不是骨龄做不了假,你这样子可不太像七岁。”

    “我应该是一百零六岁。”四七认真道。

    “四七”笑意吟吟,他敲了敲桌子,没有把四七的话放在心上:“你倒是会说笑。不过既然已被你看破了门道,剩下一局也不用再比。我去跟王教习说一声,以后你便是四七。”

    四七微微点头。

    刚刚失去了名字的少年突然凑到四七面前:“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四七啊了一声:“我笑了吗?”

    “是笑了。”少年说,“你笑起来还挺别致的,像第一次笑一样。”

    直到屋子里三人都离开,四七还在回味少年的最后一句话。

    她翻遍了这一个多月的记忆,恍然惊觉,她好像真的是第一次笑。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笑?

    因为……四七?

    -

    听到少年的回禀,王教习侧头对身旁的人说:“麻烦告诉家主,她确实聪慧过人,也隐藏了实力。资质应为上上等。”

    “是。”

    刚刚还跟四七赌的少年,则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标着“四七”的铭牌递给王教习,脸上故作无奈道:“还真是前浪死在沙滩上,没想到她一次便学会,可怕,太可怕。感觉要不了几天,我身上所有东西都会被她学了去,到时候这癸营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处?”

    王教习淡淡道:“莫要恃宠而骄。接下来就由你带她好好熟悉这里吧。”

    少年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他转身,唉声叹气地迈出门去,腰间晃荡的铭牌上,写的分明是“花癸三”。

    传闻中,只有经过一系列极其苛刻考验的人,才有资格从天干地支营里出去,并冠以主家姓氏,从此他们就会成为主家最忠心的死士。

    花癸三,正是其中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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