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永远记得那天。
因为时空乱流，那一夜村子里雷雨交加，闪电好像要把天空劈个窟窿，瓢泼大雨一直下。
四七落在了半山腰的破庙里，清醒地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汩汩流血，按照人类的身体素质，她再这样下去，会死掉。
死亡的感觉很新奇，好像地平线上最后一丝阳光被吞没，黑暗掠过所有大地而来，避无可避。
仿生人对死亡是没有情绪的，但成为人类之后，四七第一次发现，人类的本能是如此的难以抗拒。
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不想去死，她要活。
四七捂住了伤口，血液流下的速度慢了些，但理智告诉她，即便这样，她也会死。
怎么办？
动弹不得的新鲜人类除了把最深的那道伤口给掩盖住，连躲雨都无法做到。
体温失衡，血流如注。
死亡近在咫尺，似乎就要这样吻了上来。
四七闭上了眼。
-
“嗯，认字不足百，马步扎不了半个时辰，算术一窍不通，杂科的等级更是下下之丁等。”花荆厌手里捏着一张羊皮纸，兴致盎然地将结论读了出来，“这哪里是榆钱，分明是榆木嘛！”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或许……或许这位小娘子另有什么奇异之处？”
花荆厌说：“我看她除了特别哑巴，也没什么奇异之处。”
这下账房先生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花荆厌此人就是这样，越是怒极，就越是爱笑。
此刻他笑得比花还灿烂，美则美矣，却煞气十足。
四七站在花荆厌面前，微微喘着粗气，额头上细汗密布，她刚刚经过一系列的测试，每一样都不能叫差强人意，而是深入谷底，据说打破了历年来最低成绩。
花荆厌看着她，她也盯着花荆厌。
对视几息，账房先生站在他们后面不敢抬头，冷汗如雨下。
花荆厌平复了一下呼吸，问：“不如你来讲讲，你还有什么长处？”
账房先生知道，这句话已经算是最后通牒了，他悄悄抬眼看向四七，发现她表情很是镇定，也不知她是真的还是装的。
四七说：“我很能吃。”
如果要在四七身上找个最，那只能是最能吃了，她的能量槽长得可怕，在李家只能算填了个底。
食物之于她是能量，填不满能量槽，她什么都不想干，更别提测试了。
花荆厌仰头闭眼，终是从喉咙里压出一声森森冷笑：“好妹妹，还真是好妹妹。”
账房先生立即道：“家主，我这就去处理了她！”
“回来！”花荆厌暴喝，他重新看向四七，笑道，“能吃是吗？这样吧，从今日开始，送她去癸营，那里每天都有很多吃的，保管你吃个够！”
“是，家主！”
四七很快被带走，她在最后看了一眼花荆厌，似乎要把这个人记在脑海里。
花荆厌将羽扇拍在掌心：“来人，去李家，找找我的好妹妹！”
“是！”
花荆厌想起几年前找到逃离在外的花芸姑时，花芸姑与他说，几年后，必送他一把人间杀器，只求他放过她。当时花荆厌允了，甚至还好心给她陪了五车嫁妆。
五日前，花芸姑传信，与他说杀器现世，她自会奉上。
花荆厌满怀期望而来，没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一根不可雕的废柴！朽木！
账房先生这时候才敢上前：“带四七来的那位娘子并未予四七身份。”
“看来她还真是打算好了。”花荆厌淡淡地说，“就这样吧，我看她能撑到几时。”
-
一座庄园外。
四七被几个打手扔了进去。
这是在外面也能肉眼看得出来的巨大庄园，里面的范围也一眼望不到头。
四七被粗暴对待，也没生气，而是拍拍尘土，自己站了起来。
她记得从外面惊鸿一瞥，看见门口有两个不认识的方块字，或许那就是花荆厌所说的癸营。
尘土拍到一半，四七停住，而后抬眼。
原本空荡荡的地块上，齐刷刷出现了二十多个人，有高有矮，年龄有大有小，共同之处是，他们每个人都穿黑衣，还都是男的。
四七作为在场唯一的女孩，他们看向她的目光格外的凶狠。
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盘菜。
或许输了后真的会被当成菜吃掉也说不一定。
花芸姑说，一定要封存力量，等到进到随便哪个天干地支，再动手。
四七自觉这项任务完成的还算不错，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顺利进来了。
封存力量等于开节能模式，这个四七她熟啊。
活动了一下四肢，感受干劲重新充满全身，四七朝所有人勾勾手指：“听说打赢了会有饭吃。一起来吧。”
两刻钟后。
随着最后一个人倒地，四七噗得朝旁边吐了一口血水。
四七不太怕疼，或许因为之前是仿生人的缘故，痛觉神经不敏感，别人拿拳脚、兵器招呼她，她也不会停滞。
远远看过去，像个不知疼痛恐惧为何物的怪物。
每个挑衅四七的人，都变成了倒在四七脚下暗自痛呼的手下败将，四七踹了旁边的人一脚：“我没有下死手，别装。”
这些小崽子们比她高的比比皆是，但能在她手底下过三招的没有一人。
这都啥啊，可以开个菜鸡场了。
被四七踹的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容貌平平，目光却狠，受到四七的二次伤害，他咬着牙说：“成王败寇，有种你杀了我，否则……”
“否则什么。”头顶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
所有人，包括四七，同时看去。
一个蒙着面，身披铠甲的人站在了不远处的哨塔上。
“你们的命是属于花家的，没有家主命令，不可擅自使用你们的命，听明白了吗。”
花芸姑说，每个营，都会有两到三个教习。教习身份未可知，但他们训练的法子隐约来自军中——或者更不可言说的地方。
教习的命令只在家主之下，想要做什么，必须先跟教习请示，也不可做教习命令之外的事情。
刚刚还跟四七犟嘴的男孩霎时白了脸色：“是，王教习，小五记住了。”
王教习接着看向了在场唯一站着的人。
四七的站姿很好看，小小的身躯，看似放松，实际上有任何异动，她都能第一时间反击。
此刻作为唯一的胜者，她挺直背，一点也不避讳地盯着王教习。
王教习挑了挑眉。
“这样子，看着像芍药，怎的送到癸营来了。”
旁边立刻有人上前一步：“禀告教习，这是家主的意思。”
王教习低声道：“呆在这里，这张脸也不知是福是祸。”
“若能学成，便是花家之福，别家之祸矣。”
言下之意，学不成就死，不用特意保她的命。
王教习这下微微笑了：“依我之见，倒不一定。”
四七目光落在王教习身披的铠甲上，王教习站在上头问：“你可叫四七？”
四七嗯了一声。
王教习说：“谁与你取的名字？”
四七说：“我自己。”
“倒是有趣。”王教习指向庄园一处，“那里也有一个人叫四七，你要是能打败他，从此便只有你一个。”
“我明白了。”四七低声道。
她没有和别人共享编号的习惯。
从出厂开始，她就是唯一，且特别的那个。
不过在此之前……
“我能吃饭了吗？听说这里管饱。”四七真诚道。
王教习愣了一瞬：“你听谁说？”
“大兄。”
“……小五，带她去食廊。今日你们之中只有她可以吃饭。其余人再去演武场上练！”
“是！”
刚刚倒地不起的人迅速爬起来，全部跑向一个方向，没有一个人敢有犹豫之色。
被喊到的小五也起身，他已经有一米四左右，高四七一个头，站在四七身旁甚至能替她遮太阳。
“随我来。”
小五走路一瘸一拐，四七跟在他身后也只能被迫磨蹭。
等离开了哨塔边缘，小五终于转头问：“你刚刚提起家主，叫他大兄？”
“嗯，他亲口应下的。”
小五脸上露出嫉妒的神色：“你竟如此幸运……”
四七说：“他让我喊我便喊，有何不对？”
小五面目扭曲了一瞬，但很快他放平心态，问：“你是哪里人，从何处练的武艺？”
“银河系961区R-47星。”
小五愣住：“什么？”
四七换了个简单粗暴的说法：“天上。最远最远最远的地方。”
银河系961区是银河系最边缘的地带，说是最远的地方也不为过，那里的每颗星球都在被拉扯，终日黄沙漫漫，风暴迭起，是个只适合生产机器的地方。
小五嗤笑：“不想说就算了，听你胡扯。”
四七默了默：“哦。还有多远？”
“这便到了。”
四七吃饭的时候，她想，花芸姑还真是每一步都帮她算计好了。
她知道人类中有一句名言，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所以……花芸姑为什么爱她？
-
在四七的感知里，那场暴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失去了随时随地调出精确到毫秒的时间能力，所有的折磨都变得很漫长。
破庙的屋顶被四七砸出一个大洞，她一路重重滚落在了已经腐朽的佛像脚下。
庙里的一切都潮湿、隐晦、冰冷，意识也逐渐迷离。
快昏过去之前，四七想，原来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梦……吗？
“……四七？”
有人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声音喊她。
那是她后来认下的娘亲，花芸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