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微顿,把伤药放回原处。

    “你这套激怒不了我。”

    纤瘦洁白的手臂搭在池边,陈轻絮把脑袋枕在上面。

    柔然眼波注视着苏落,慵懒,暗含挑衅,忽地她无声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不是吗?”她声音轻柔,却没有半分温度,“本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却只能以色侍人,屈居于他人身下,和流落烟花之地,被男人践踏的可怜女子有什么不同?”

    见那道黑影一言不发,全身散发森然可怖的气息,她更是愉悦,从水里稍微起身,勾住他松散的衣襟。

    “饶是恩客还知道逢场作戏,说几句甜言蜜语,事后打发点银钱……”她停顿片刻,“你呢,你给我带来的都是什么?”每个字压抑着苦涩。

    丝毫不能自主的生活,一举一动被监视及随意主宰的压迫,和屈辱。

    池边的矮几被掀翻,碎玉声尖利刺耳,纱幔外对列等候的侍女齐齐跪下。

    他素来阴戾,却也少有这种出格举动,陈轻絮也被吓着了,还未回神,就被一把拽出水面,她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抓了手边浴袍来遮掩。

    “滚开!”虽然身体的每一处都被他妄为过,但如此不堪的对待还是头一回遭遇。

    隔着厚实的地毯,后背依旧被硌得生疼,手腕也被磨破,她发狠去咬他,被他狠狠扣住脖颈以吻封缄,她踹他,被他屈腿压制住。

    仍是毫无温柔地硬来。

    耳垂传来灼热的刺痛,他一字一句,带着血一般的恨意:“名利权势你不要,许你后位,你也不要,那你倒底要什么?”

    她的力气就像一下被抽空。要什么?

    几近野蛮的动作忽然停下来,压在身上的重力缓缓卸去,她余光看见苏落手臂抬起的地方满是碎瓷片,锋利的边缘泛着血光,浅色大袖上也血迹斑驳。

    苏落却浑然不觉,眸光幽暗,直到陈轻絮从身下瑟缩着逃离,才略微动了眼神,拂袖把她身边碎瓷片挥开。

    仍然是徒手,手指间血色淋漓,他跟没感觉似的。

    陈轻絮感受到脸颊的凉意,才发觉刚才掉了眼泪,她对流泪这种事太陌生,既后知后觉,也理不清当时的思绪。

    只知道,那人是看见她哭了才停的。

    她抱膝往睡袍里缩了缩,冷眼注视他指尖断续滴落的血珠,又不觉看那张脸,幽冷烛光勾勒俊美无俦的容颜,棱角分明的轮廓,凌厉的眉眼,无不流露着孤傲和倔强。

    有时会让她产生奇妙的错觉……仿佛看见过往酷寒岁月里,某个时刻的自己。

    苏落平平淡淡看她一眼,抬手,拭去她眼角泪水。

    他命令:“去等着,别再耍花招。”

    陈轻絮一声冷笑,正要开口,又被他锁住后颈。

    苏落靠近了一些,眉眼低垂,淡漠俯视她:“箬里今日玩过头,就在宫里歇下了,明日,想看见她么?”

    陈轻絮的手跟着一抖。

    明明已经交代过萧昀临,让他先接箬里回府啊。

    她怒气上头,拿起地上的碎瓷片就往他身上刺,苏落轻易截住她手腕,强行掰开她手指,取出碎片,她的指尖也划破了,两人手上的血混在一起,已分不清谁是谁的。

    带血的手捏住她下巴尖,交代:“今晚乖一点。”

    说罢,他起身离去,沾血的衣袖从眼前拂过。

    守在回廊的侍女走进来,给她披衣和包扎伤口,陈轻絮不言也不动,任她们摆布。

    苏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从不止于口头威胁,陈轻絮毫不怀疑他会对一个孩子下狠手,在他的法则里没有人情世故,只有目的和手段。

    尽管早就见识了他的不温柔,但像今日这般难堪也是少有,回到床榻上,她便把旁人都遣走了,一个人靠在床角静静呆着。

    手腕被磨破了皮,腿内侧的红印许久未消,还有一道锐利的印记,是苏落手上的墨玉扳指,冰冷生疼的触感仍然鲜明。

    卧房里的灯渐次熄了,只留下床边一盏。

    她今日应付苏落,已非常疲倦,昏昏沉沉地睡着,庆幸他没来,又不免想,他可能是故意晾着她,让她乖乖等着伺候他。

    不知何时,他来了,带着夜里的露水气,和书房特有的墨香,陈轻絮其实知道他是很忙的,彼此除了亲近时在一起,平日他几乎都在书房里。

    身旁的被子被掀开,有力的手揽她过去。

    夜晚昏沉,陈轻絮缓缓睁开眼,烟青色面的宽大常服,青丝不拘地挽起,温雅随性,微弱光芒下眉眼柔和,令她错觉看到了几分温柔。

    腰间的系带松开了,灼热的温度贴上来,即便她已经太熟悉苏落的体温,肌肤相贴的一刹那,心底也忍不住渗出森森寒意。

    那人吩咐乖一点,她就真的照做了,一动不动躺着,对他的一切来者不拒,但是也不主动配合。

    到某个时刻,她才慢悠悠勾住他的肩背,轻柔地开口:“陛下,我有身孕了。”

    他停下,呼吸一时间却无法平复。

    她指尖微凉,触碰他的后背却是一片滚热,碎发间还沾了不少汗意。

    纤柔若无骨的手又往上,勾住他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蛊惑:“陛下想要这个孩子吗?”

    苏落不动,她却开始主动迎合。

    他把乱来的手抵在枕侧,“我一直算着日子,况且太医每日给你看诊,若有身孕,早就禀报了。”

    声音隐忍而沙哑。

    “那也不能保证的,何况陛下精力这么好。”她字句柔然,眉眼间的笑却凉薄至极,“论医术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要想,瞒天过海也不是没可能。”

    一阵衣物窸窣声,夹杂着沉重喘息,他起身,不知和外面的宫女交代了什么,然后离开了。

    陈轻絮独自留在卧榻上,慢条斯理系衣带。

    心头舒畅了不少,她甚至有点饿了,吩咐侍女送点吃食来,下床时才发现屋里的香已经被撤去了,是他刚才的吩咐,她精通草药,对香料成分也略知一二,其中有一味,性寒。

    随后,卧室里换上了最温和不过的香料。

    陈轻絮惬意地坐在桌边吃着宵夜,中途苏落就回了,带着一身寒凉的水气,她跟没看见似的。

    吃了不少菜,还有半碗粥。

    “陛下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啊?”

    陈轻絮一手托腮,绕有兴趣望着坐在她对面的苏落,他不言,面上似笼罩了一层阴云。

    “若是个儿子,陛下打算培养他继承大统,还是留他在侯府做世子呢?”纤细白皙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苏落不理会,低声道:“你中过寒毒,底子薄,那次还……”

    小产。

    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到这里竟没有说下去。

    陈轻絮一愣,刚刚还闲适敲着桌面的手局促收回,她没料到苏落会突然提这个。

    良久,陈轻絮涩着嗓子开口:“你想说什么。”

    苏落抬眼冷然注视:“你决定要这个孩子?”

    语气总是那么直白和不善。

    陈轻絮的心头起了一阵莫名的烦躁,从座位上倏然起身,不愿再和他相对。

    “关你什么事。”

    书案上有酒,她抓了就往喉咙里灌。

    苏落赶来,粗暴夺过她手里的酒。

    “喊太医!”吩咐声带了几分惊慌。

    侍女应了声,匆匆离去。

    随即她的肩膀被狠狠按住,整个人被堵到书桌前的狭小角落,她一时间应对不及,余光还看见他包扎好的手臂又开始渗血。

    苏落眼睛泛着红,声音像凛冬的夜风,低冷肃杀:“孩子不要就罢了,偏要这样作践自己?”

    他目光灼灼,眸中可堪燎原的火焰几乎将她倾覆,陈轻絮第一次不敢对上那双眸子。

    酒意像当头闷棍一样袭来,辛得发苦的滋味灼烧喉咙,隐忍惯了的她都不禁皱眉,她没想到苏落会喝这么烈的酒,有身孕的人碰了必然见红,若她真有孕,如今身体底子又差,半条命都能送去。

    她愣然望着被血浸染的衣袖,又仓促移开眼神,小声含糊:“不用喊太医了,我没身孕,骗你的。”

    空气有短暂的凝滞,而后,焦灼的呼吸慢慢平复。

    他虚脱般松开手,长出一口气。

    禁锢着肩膀的强硬力道卸去,痛感袭来,陈轻絮咬唇轻轻揉着。

    一抬眼恰好与他目光相对,那人扔下一个冷淡的眼神,便离开了,倒是没计较她的欺君之罪。

    夜色漫漫,一个在书桌边坐着,一个在窗边给自己灌酒,无人作声,彼此也离得极远。

    一轮清月悬在夜空中,照映着窗边孤冷的侧影。

    他只着了一层单衣,因为刚刚出去冷静过,披散的发丝还是湿润的。

    陈轻絮不安地坐了一会儿,把手里的书合上,径直往窗边走去。

    半途,就感受到刀子般的寒气迎面而来。

    她夺过那人手里的酒,冷声说:“别喝了。”

    话音未落,就被拉到卧榻上。

    炙热的吻在寒风冷夜里显得尤为分明。

    许是带了些缠绵悱恻的酒意,她竟也同样炙热起来,不自主勾住了他的肩。

    深夜,陈轻絮迷蒙醒来,稍微动了下身子,身边居然有动静,才知道他也在旁边睡着。

    陈轻絮略看一眼,又面无表情转回头,背对他。

    挺稀奇的,平日他们除了亲密没有任何交流,往往疲惫地醒来,人已经跑了,入了冬后会在被子里留个暖炉,陈轻絮觉得挺好的,暖炉子比他好用,也比他顺眼。

    “陛下今日有空亲自暖床了?”看着眼前的空气,她说。

    背后伸来一只手,让她不得以与他紧贴。

    肌肤的温度令她忆起当时的意乱情迷,无止无尽的缱绻纠缠……她一向都自诩铁石心肠,也习惯麻木自己,可情动时的炽烈真切到让她恍惚。

    她极少回应,也极少体会苏落温柔缱绻的那一面,带着倦意的眼眸朦胧着,有点出神,他的吻,他讨好她,低声唤她的名字……

    “你是不是,不愿被困于后宫。”

    背后传来低柔的,温和亲近的声音。

    “哦?”手被他扣住,她没有避开。

    他淡声说:“或者,想不受束缚做自己的事,比如与男子一样,为官为商。”

    陈轻絮淡淡笑了,笑容有一些疲惫。

    “免了吧,没那志向。”

    他一字一顿:“那你便是不信我。”

    受到他的这般质问,陈轻絮却并无波澜。

    “我信你。但,我不信世道和人心,不信天日昭昭……我厌倦眼下的一切,我再也没办法忍受机关算计,那会让我想起这么多年每一个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娘亲的救命药钱被吞,姐姐们把我关进黑暗的冰窖里,小叔叔看似照顾我,其实想……后来入了王府,与虎谋皮,步步险恶。没别的筹码,往往只能够拿命去赌,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嗓音有点哽塞,平复了片刻,“这皇宫,像一个牢笼,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孔,好的,坏的,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样,像噩梦一般围着我……”

    她静默了很久很久,他也沉默着。

    “之前,你不是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吗?”陈轻絮叹息,目光疲惫得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要,我只求和过去的一切了断,一切,了断得干干净净,去从未去过的地方,过完全不一样的日子。”

    她和苏落都是冷酷决绝之人,不同的是,她选择抛弃一切,他本能地去掌控一切。

    他似乎很执着地想确认什么,沉声问:“当真什么都不要?”

    “对,不要。”陈轻絮平静笃定。

    手被他扣紧,能感知到某种偏执的情绪。

    微不可闻的轻笑自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似讥诮又像自嘲:“论无情无义这一点,我的确不及你分毫。”

    她慢吞吞转了身,与苏落面对面凝望许久,深静的目光一点一点描绘着他精致如画的眉眼。

    空气很平静,不是往日剑拔弩张的气氛。

    “如果说实在想要什么……大概是原原本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苏落吧。”

    不等待他的回应,陈轻絮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抱着锦被转回身去。

    “陛下,早些休息了。”

    翌日天光大亮陈轻絮才醒来,一是消耗不少气力,其次喝了酒。

    陈轻絮对着铜镜梳发,想到他时,竟然真听见廊道外渐近的脚步声。

    这时候,应该是下早朝了。

    脚步声近至跟前,铜镜倒映出挺拔俊逸的身影,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不期而遇。

    从风雪而来,却无半分冷厉气息,搭在她肩上的手也是温和的。眸子像一汪沉静又深不见底的湖水,总让人看不到里边的心思。

    他的眉眼是极好看的,可惜世人大都不敢与之对视,即便只是平平对看着,也不免读出几分不可测的阴鸷,让人畏惧和敬而远之。

    往日,陈轻絮会倔强地迎上那双眼,惹他发怒自然更好,今日不过平和地扫过一眼,却不愿意多看了。

    苏落道:“箬里送回侯府了。”

    陈轻絮垂着眼帘,点头。

    他又说:“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陈轻絮目光柔软,嘴角弯起淡然的笑:“那便一道出去走走吧。”

    红墙白雪的漫长宫道仿佛一望无尽,两侧青檐悬着冰,在朗朗白日下泛着微芒。

    他们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这一路,仿佛没有来处也看不见尽头。

    他说:“前日昨日都只吃白粥,还是太素了。”

    陈轻絮望着眼前雪地:“其它的都腻得很。”

    他说:“尽量吧,你底子单薄,需仔细将养。”

    陈轻絮没有抬头:“陛下前日在书房一整晚,倒也好意思叮嘱我。”

    苏落听闻,未作声。

    她轻笑,脸上有了几分明媚:“我可不需差人时刻监视着你,只看你眼下淡淡的乌黑就可以猜到。”

    一时间无话,他们又静静走了一段路。

    他轻声问:“冷不冷?”

    这样的关心倒是从未听过,她如梦里一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苏落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再真切不过的温度。

    但,她没有像梦里一般恍惚怅惘,她的心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再往前便是北门了,很近了,重重宫门和深墙之后,隐约能看见绵延而上的无尽阶梯,巍峨森严的大殿,冰冷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纠缠这么久,终于到了要了结的一天。

    两人都停了脚步。

    终归,望不见尽头的宫道,也有走到尽处的时候。

    苏落替她整理好披风的系带,柔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再也移不开,“我一向不与人讨价还价。”

    陈轻絮目色蒙蒙,出神地想他的确如此,要么得到,要么毁去,能与她毫无道理纠缠这么久,对他而言,已是格外破例了吧……

    苏落凝望她,眼神深邃又平和:“我们的纠缠到此为止。”声音很静很静,像落雪一样安静,又一字一句敲在她心上。

    零星雪花从眼前飘落,她的心被风雪吹得空旷,解脱感令全身像抽空了力气一样。

    一开口声音却哽咽:“好,那从今往后便各自——”

    “我认输。”苏落温声打断她。

    见陈轻絮有些失神,他温和笃定地重复:“我认输。别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是你一个人的苏落。”

    彼此相对着,默立在无声的落雪中,陈轻絮静望着眼前这个人,很久,很久,她还从未这般好好地、认真地看他,细致描摹他的模样。

    她眼中明灭不定,良久,笑了笑:“陛下的说词,未免也太不现实,身处权势的漩涡,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全身而退?”

    苏落为她暖住双手,目光是罕有的郑重,像诉说承诺:“三年,你等我三年,一切都会处理妥善。好吗?”

    陈轻絮静默片刻,微抿嘴角,笑意又从眼底流露,“苏公子分明很擅长与人讨价还价。”

    他走近一步,几乎要与她额头相抵,不过咫尺的亲近温度萦绕过来。

    “答应了?”小心翼翼的声音轻问。

    从未有过的温柔令她一时有些恍惚,呢喃:“这么轻易就决定放弃一切?”

    他眼神不动,只淡淡笑:“我说过的话定然做数。”

    清淡柔和的声音与风雪融为一片,她恍若隔世,好像真的在某个时空的某时某刻,也听他如此许诺过。

    同样的温柔和坚定。

    苏落低头,顿了顿,缓缓在她眉心印下一个吻。

    生疏。

    他吻得生疏,陈轻絮同样适应了很久,过往岁月漫长冰冷,尽是血淋淋的对峙,这般柔软的爱意和珍惜实在太陌生了。

    陈轻絮错开他眼神,专心踩来时的脚印,打岔道:“三年啊……女儿家年华宝贵,不一定会一直等下去的。”

    苏落在后面跟着,“不等,你打算如何?”

    陈轻絮莞尔:“天底下的女子对终身大事如何打算,我便是如何打算。”

    “你若是嫁给别人,我会杀了他。”

    平静又毫无犹豫的声音。

    雪里的脚步一停,她慢慢回头,小声地叮嘱:“以后是要过日子的,不可以成天喊打喊杀。”

    “好。”他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我会解决他。”

    三年后,街市。

    “臭丫头别跑,回来!”面摊大娘招呼完手边生意,一溜烟儿窜到街对面,把自家不省心的疯孩儿拉回来。

    小女孩垂头丧气回小板凳上坐着,继续剥豆米。

    埋头吃面的小哥抬起头来,嘴巴里嘟囔不清:“让她去嘛……多学些岐黄之术是好事,我没病都想去坐坐。”

    咚!一碟酸菜粗暴上桌了。

    大娘骂骂咧咧道:“你是看人姑娘长得漂亮!”

    小哥不服气:“够不着,瞧一眼还不行啊?”

    旁的客人都在笑,隔壁摊一声声叫卖着包子酥饼,街道上人流如织,往深处愈渐宁静,卖玉石首饰的,卖胭脂的,街尾一家没名字,牌匾上就两个大字:医馆。

    临东是江南一带的富饶小城,小地方的好处是,一旦哪家有什么八卦或风吹草动,不到半天功夫就能传得满城皆知,但,任凭发动全城街坊邻里之力,也打听不出医馆近日来的那位男子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什么家世,怎么轻易就娶到了天仙似的姑娘……

    鉴于他鲜少在人前露面,仿佛被陈姑娘养在深院里,又不知姓名,一些与他有夺妻之仇的人便编排他是上门夫婿,谈论时还顺便让他随了妻姓,称呼他为陈公子,却浑然不知自己脚下整条街都是陈公子的产业。

    陈公子的名号在市井坊间口口相传,没多久,风就吹到了本人的耳朵里。

    “是吗,陈公子?”苏落慢条斯理放下茶杯。

    陈轻絮没在意他和那什么陈公子的,仍低着头,仔细整理晒干的药材。

    寻摸着一直没动静,她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人微蹙的眉头竟迟迟未舒展。

    “看来你很不愿被这样消遣。”不咸不淡的声音道。

    苏落坦然:“姓名不过身外物,但我莫名有些排斥被称作陈公子。”

    陈轻絮擦干净手:“是不是因为前些时那位?”

    有位姓陈的员外,前些时日带了晃花眼的金银珠宝来提亲,但当晚就被苏落“解决”。

    当然人还是在的。

    不知苏落具体干了什么,后来,陈员外连路过医馆这片地儿都要绕一条街。

    她看他仍淡淡的若有所思,可见也不是这原因。

    “可能你上辈子和一位陈公子有纠葛吧。”

    苏落懒得在这位莫名其妙的陈公子身上多费心,帮她把沉重的药箱搬回库房,顺便把大门关了。

    陈轻絮蹙眉:“才中午。”

    “你需要休息,前些天实在太劳累了。”苏落牵起她的手往后院走。

    她不情不愿:“你不觉得是自己太闲?”

    他毫无惭色甚至还坦然劝慰:“你也可以省些力的,本就没有必要如此奔忙。”

    “这些是我的消遣,难不成要整天对着你。”

    那样或许会更累吧……

    她张望苏落的表情,很自如,丝毫没有因揶揄而恼怒,往日乖戾阴鸷的那个人变了,性子越来越平和,按说是好事,只是得下功夫换别的法子调戏了……不,挑衅。

    一路被拉去偏厅,看到桌上两道其貌不扬的小菜,她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你做的?”陈轻絮满脸防备。

    他不知是故意还是真心:“怕了?”

    陈轻絮以面无表情回怼他的阴阳怪气。

    “以你的厨艺自然怕的,不过还好这是医馆。”

    她由衷感叹,一个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人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是很可怕的……

    两道菜都没法叫出名字,只是食材的一通乱烩,能料想它们的曲折身世,本是名菜出身,掌厨的人也踌躇满志,然而天不随人愿,接连的挫折下开始自暴自弃,最终沦落到这般面目全非的凄凉境地。

    “蟹?草菇?”她只能勉强分辨。

    苏落面不改色道:“蟹酿橙和佛手卷。”

    她流露“你也好意思”的眼神,各尝了一口。

    “可以吃,糖盐也没有放错。”

    说的非常中肯了。

    “亲姐啊,开饭了也不叫我!”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亭嘉闻着味儿就赶来了,还急得被门槛绊了下。

    看见这些菜的真身,陈亭嘉表情凝固了一秒,但也只一秒:“哎呀,我饿不行了,这剩菜也没什么好吃的,等会儿给你们叫味香楼的烤鸭啊!”

    他边碎念边把两盘菜连饭一股脑倒回锅里,整了个烩饭,起锅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陈轻絮按住苏落的手:“我弟打小没吃过一顿饱饭,有些护食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肯定不会和一个孩子见气,对吧?”

    苏落的脸阴沉着,不言。

    桌上多了一封信,是陈亭嘉顺手带回来的。

    看背面盖的红印,是京城来的,那很明显就是……

    她慢悠悠展开那张红底洒金的纸笺。

    萧昀临亲笔写的和离书。

    寥寥几句敷衍的场面话,最后还顺便问最近过得如何,不顺心可以回侯府云云。

    苏落过了一眼就发现问题,冷冷道:“没有盖印。”

    陈轻絮恍然大悟的模样,“还真是,我是说,好像哪里有问题……”她看向苏落,眼眸忽闪,“那我们也只能晚些成亲了,我总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夫君吧?”

    苏落把信件投入碳炉,窜起的火光照亮了隽朗如画的眼眸:“这次我应该跟谁见气?”

    陈轻絮像没听懂,装模作样道:“萧昀临一向粗枝大叶的,你也不要跟他计较。”

    当晚,苏落就越俎代庖,替她起了一封和离书。

    陈轻絮从浴室走出来,擦着头发,凑过去看行云流水的字迹:“阁下很擅长写和离书。”

    苏落未抬头,沉声说道:“请柬更擅长,我会一并写好寄给他的。”

    她表示不满:“才刚和离自当冷静些时日才是常态,转眼就嫁人,不合乎人之常情……”

    苏落对所谓的人之常情毫不理会,把拟好的和离书送到她手里,亲眼监督她签字落款才罢休。

    该熄灯时,陈轻絮却阻止了他。

    她无视他的不悦和皱眉,慢吞吞绕到他面前,把里衣的衣襟拨开,纤柔的玉指落在寸长的刀痕上。

    “疼吗?”

    是她的手笔,她自然明白有多狠。

    最近都是雪雨交加的阴冷天,旧患复发是肯定的。

    苏落道:“没什么大碍。”

    这么说显然还是有不小的痛苦,陈轻絮不言,默默寻思着镇痛祛风的方子。

    不经意又看见他肩头印记。她把里衣褪至手臂,让那抹痕迹完全露出来,半指宽,暗红色,像一条狭长狰狞的伤痕。

    很早以前亲密时,她就恍惚看到过,那时看他不顺眼,还暗想搞不好是被人从背后偷砍的,他这人没干过什么好事,喝着下午茶忽然被人砍都很正常。

    “胎记吗?”陈轻絮鬼使神差吹了吹。

    黑眸微动,眼底有炙热暗暗涌动:“是的。”

    她把他的里衣合上,还娴熟地把衣带系严实:“人都说前世伤痕今生胎记,指不定你上辈子也不是什么好人,才被别人忍无可忍——”

    然后她便没办法再说下去。

    床头的油灯被捻灭,纠缠的影子倒进纱幔里。

    白日里,两人的交集其实并不多,除了早上惯例的一句“压我头发了”。正午,陈轻絮还是照例给隔壁腿脚不便的何大娘熬药,陈亭嘉还是照例默写药方。另一个人不知道在哪。

    “姐,你们是不是还有嫌隙呀,以前那些事儿……”陈亭嘉边默写边唠叨,“我看你俩还是不大行啊,都不怎么说话的,有时饭都不一起吃。”

    陈轻絮对小火炉缓缓扇着蒲扇:“我们之间的仇怨和解过吗?”语气淡得像没事人一样。

    陈亭嘉顿时睁大眼睛:“姐夫如果知道你这么说,会伤心的吧……”

    她轻笑,像听到什么荒诞的事,悠悠道:“你何时见过,他会在意别人怎么说?他的行事法则只有我要什么,和我该用什么手段。”

    话说得清清淡淡的,陈亭嘉一时分不清真假,好半天才弱弱开口:“那你还跟了他啊……是不是姐夫拿我的命要挟你?姐,我不怕,你也不能因为我牺牲你自己啊。”

    喋喋不休的嘴被蒲扇赏了一巴掌。

    “那你跟他叫板去,别只在你姐面前表忠心。”

    轻飘飘几句话把陈亭嘉堵得哑口无言。

    他抓着后脑勺慢吞吞道:“不不,为了姐姐头可断血可流,但我真不敢在姐夫面前造次。不光我,谁敢惹他啊。侯爷敢吗?当今的……敢吗?”他手托腮思索着,溜圆的眼睛突然一亮,“姐,我好像懂你的苦心了。你是不是怕姐夫为害人间特意把他收了啊……”

    蒲扇缓缓停了下来。

    陈亭嘉默写完五本药方,手已酸得抬不起来,更觉得他姐当年下苦功的坚忍远非常人可比,当然,行事之狠辣也是一流,这世间都鲜有能及。

    “你俩凑一对儿也挺好,跟别人,谁吃得消啊。”

    于是又被赏了一个嘴巴子。

    后院时不时地传来锯木声和敲击声,惊天动地的,陈亭嘉越听表情越凝重。

    “他不会是在杀人吧?”

    “杀人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陈轻絮眼皮都不抬,“最近好像在钻研机关术。”

    大抵是无甚可算计的,只能跟木石机括打交道了。

    陈轻絮忙着医馆的事,不让他插手,苏落偶尔去街市打理下生意,也不比从前机关算尽步步险恶的时候,根本费不了他太多心思。

    一个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人,忽然变得无所事事,确实很可怕。

    做了些一看就无用,仔细琢磨也有用,最后实践证明还是无用的东西,还养不少奇花异草,但无一成功。

    龙蟠,刚抽苗没几天就莫名其妙蔫儿了。

    旋卉草,好不容易长出嫩叶,没来由枯了。

    只好降级,改养些寻常的花花草草。

    但还是不能幸免。

    陈轻絮甚至认真给他把了脉,“你该不会带毒吧?”

    脉象正常得不行,那……便是与万物命数相冲了。

    但好在苏落对大多事情都不执着。除了陈轻絮。

    后院花圃翻成了平地,养水植的池塘也打算填了,但就在动工前一天,水面飘来一颗飞絮,没多久就抽了芽,变成一根草,晃悠着立在偌大的池塘里。

    陈轻絮躺在池塘边的摇椅上,默默看他往水里下养料,想唠叨他几句又懒得动。

    如今的她身子重,有八个月了。

    “就杂草而已,不搭理它,它也能活的。”

    陈轻絮懒得理会某人的迷惑行为,言谈间却不经意瞟到探入墙头的枝桠,有轻盈的飞絮缓缓飘落。她眼眸微动,似懂了什么,淡笑着道:“柳絮最是薄情,随风而起,辗转红尘,或落入水中,随波逐流。”

    陈轻絮一向不避讳提及自己名字的轻贱,就算是轻贱又怎样,那些嘲笑她侮辱她的,早就被她踩在脚底下,永远不得翻身了。

    这番凉薄之言引得苏落淡淡看过来。

    “其他花草都与你命数相冲,也就她肯搭理你。”

    陈轻絮的声音无比悠闲。

    正是春困的时候,小风暖暖的,迷蒙的眸子半睁半阖,听着缓缓来去的脚步,随后,一片悠凉的阴影慢慢笼罩下来,挡住耀眼的阳光。

    她睁眼,面前是一碗酸梅汁,他站在逆光里,暗影下的面容有些朦胧,眉眼柔和如烟雨水墨,薄唇有柔和的弧度。

    难得有如此温柔动人,惹人怜爱的时候。

    “没下毒。”温淡的声音煞风景地补充。

    她才想起把酸梅汁拿来喝。

    她现在特别爱酸的,苏落便研究了些带酸的菜谱,糖醋鱼,或爽口的凉拌菜,最近,他的厨艺有了难得的长进,至少端上桌能让人叫出菜名。

    润了下嗓子,她继续犯困,午间的阳光愈渐刺眼,她扭头往暗处躲,然后便被那人打横抱起来。

    微凉的发丝落进她颈间,痒痒的,有清苦的药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分不出彼此。

    被抱回卧室寝榻,她圈住苏落脖颈,不让走了,“孩子就叫萍萍吧。”

    多好的,既朴素,也不失可爱和明亮。

    “若到时是男孩儿呢?”苏落拿软枕,垫在她后背。

    也对,若是男孩呢,还是起男女都可以的名字省事些……那悠悠?似乎也不好。她琢磨许久,眼一亮。

    “彤彤?!干脆就叫这个吧。”

    苏落对于名字一向都是无所谓的,点头表示都可以,把薄毯拿来给她盖上,自己也合衣躺下,在旁边陪伴。

    午间的风和煦柔软,轻盈的飞絮辗转飘落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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