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

    八月仲秋,暑气未消,而夏蝉的鸣声已然少了。

    有人坐在廊下煎药,架在风炉上的药吊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苦涩的药味伴着水汽腾起又散开。偶有清风拂过,送来淡淡的金桂香气。

    “娘子,要不还是我来罢。”

    慕熹从昏沉的思绪中醒来,甫一睁眼,瞧见的便是一张熟悉的面容,是她的贴身婢女青玉。

    她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回问了一句:“什么?”

    青玉只比她年长一岁,性子素来沉稳,此时面上亦显出担忧的神色,继续说道:“娘子夜里挑灯做女红,这大清早的又要起来给夫人煎药,这身子哪里受得住呀。”

    慕熹眨了眨眼,彻底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眉心,道了声:“无妨。”

    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这几日辗转难眠所致。裴夫人这几日染了风寒,大夫开了药方,这煎药的活儿便被她揽了去。

    十三岁那年,慕熹父母在外路遇劫匪遭了难,自此她便一直寄人篱下,在伯父家中那几年也没少干这些伺候人的活儿。后来因一纸婚书到了永平侯府,慕熹却不敢真将自己当作永平侯夫人,总是想着法子讨好裴老夫人,希冀自己能有一个安身之所。

    然而慕熹这几日寝食难安并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些,更是由于脑海里那些更像是梦魇一般的记忆。

    算算煎好药的时辰到了,慕熹吩咐青玉去取药盏来。

    她转头望着青玉的背影,伸手掐了下自己的小指指节,清晰的痛楚传来后,慕熹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

    她确实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娘子?”

    慕熹的思绪被青玉的一声轻唤拉回,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嗯,就放那儿罢。”

    青玉依言将抱来的药盏放下,打开盖子放在一边。

    慕熹站起身来,隔着一方白布握住药吊子的柄,缓缓地将里头药汁倒入盏内。水汽氤氲,夹杂着浓郁的苦涩药味与隐约的桂花香气。

    青玉就看着水雾后的慕熹。

    她是陆府的家生子,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有出过长安,对于姑苏的了解也全都来自于偶然得见的诗书,以及他人口中的传闻。不比长安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听闻那是个小桥流水烟雨迷蒙的地方,或许正如此时水汽氤氲间的慕娘子,温柔又婉约。

    慕熹垂着眸,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望着眼前的药盏,而垂眸的慕娘子总是让她无端端想起供台上的玉石塑像,是端庄的,沉静的,让人心安的。

    青玉私底下和小姐妹们聚在一起,也谈论过府里各位娘子。慕娘子不比已为贵妃的大娘子那般雍容华贵,也不似二娘子那样明媚清丽,但就是耐看,像是秋日的细雨一般。自慕娘子入府起,青玉就被指派跟着侍候,却总也看不腻。

    想到这里,青玉觉得老天爷是很不公的。

    慕娘子十三岁那年没了父母,也寻不到失散的幼妹,所幸与永平侯府尚有婚约,能有一个不错的归宿。若非当时尚处在陆老夫人的孝期,早就该完婚了。然而前段时日永平侯前往蜀地,听闻受了重伤,一直杳无音讯。等再回来,就带回了一个女人,说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安置在他的院子里。

    听闻那是个哑女,以前靠捕鱼为生,青玉遥遥见过几面,确实生得很好。可全长安谁不知道慕娘子会是未来的陆夫人,如今整个永平侯府都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着看她的笑话。

    “好了。”

    慕熹将药盏盖上,稳妥地装进食盒里,又放上一碟子杏脯蜜饯。裴夫人怕苦喜甜,她记得的。

    裴夫人上了年纪之后愈发不喜欢药味,而大夫又叮嘱过这汤药要在用过早膳后服下,为了避免让膳食也沾染上汤药的苦涩气味,慕熹并不在裴夫人所居的东院煎药,而是借了外院的厨房。外院厨房离东院有段距离,但慕熹并不急,她这段时日算得很好,等到了那里会正好是裴夫人用完早膳又消过食的时候。

    慕熹出了门往北走,入眼便是一方水池,在日光的倒映下波光粼粼。眼下正是八月,池中的芙蕖盛放,占了大半个池面。

    陆家三代在朝为官,都是武将,但听闻陆老夫人出身江南,在建府之初借了许多江南小桥流水的巧思,特意命工匠在府中凿了这方芙蓉池,以此隔开了内外两院。行过这截连廊便至芙蓉池,越过池上拱桥,再踏上前面的九曲回廊,跨过垂花门,便是裴夫人所居的东院。

    然而慕熹刚下了连廊,便瞧见了管事嬷嬷在教训小丫鬟。小丫鬟看上去只有八九岁,梳着双丫髻,穿的是外院粗使丫鬟样式的衣裙,伏在青石砖面上,似乎是在不住地求饶。

    慕熹借住在侯府,虽然凭借的是与永平侯的婚约,但如今名义上也只能算作是客人,按理说遇见府中内务应该绕开,可她的步伐一顿,偏偏像是粘在地上一般不动了。

    青玉跟在她后面,见她停住,不禁开口:“娘子……”

    她还未说完,便见慕熹步履匆匆地走了上去,问道:“嬷嬷,敢问这小丫鬟是犯了什么事?”

    青玉闻言不免更加疑惑,慕娘子平日里行事最是得体,生怕行差踏错惹得他人非议,怎么今日一反常态,去过问一个被责罚的小丫鬟呢?

    慕熹来永平侯府不过一年,除了讨好裴夫人,平日里得了月例、赏赐也大多打点了出去,因而府中上下也多会予她几分薄面。

    乍一被问,管事嬷嬷皱紧了眉头,一扭头见是慕熹,这才略消了些气,只是语气仍有些不耐烦,问道:“慕娘子是问这小丫头?”

    见她颔首,管事嬷嬷这才回道:“这小蹄子冒冒失失,打碎了二娘子屋里的瓷盏,二娘子正打算将她发落出府呢。”

    她话音未落,那小丫鬟便哭着扑到慕熹脚边,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攥着她衣裙一角,苦苦哀求:“奴不是故意的,娘子救救奴吧,奴不想被卖出去……”

    慕熹垂眸看着那张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圆脸,缓缓蹲了下来,拨开她散落在面前的碎发,轻声说道:“我会帮你的,阿桃。”

    被唤作阿桃的小丫鬟愣了愣,随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站起身来,对管事嬷嬷说道:“阿姝那里我会去求情的,还望嬷嬷暂且放过这小丫鬟。”

    管事嬷嬷显然没料到慕熹会替这小丫头求情,动作顿了顿,面上霎时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慕熹忖了忖,朝身后的青玉递了个眼色。

    青玉会意,立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碎银,上前几步塞进了管事嬷嬷手里,笑道:“还望嬷嬷通融通融。”

    管事嬷嬷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分量,顿时喜笑颜开,连忙说道:“好说好说,这小蹄子也是运气好,才能遇到慕娘子这样真真心善的活菩萨。”

    慕熹弯了弯嘴角,面上仍是那般得体温和的笑意,却没有回应她,只是朝阿桃轻声询问:“你去月桂院等我,我很快回来,好吗?”

    阿桃还跪在原地,呆呆地抬着头望向她,闻言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忙不迭点头。

    慕熹唇畔的笑意真心实意了几分,看着旁人将阿桃领去了月桂院的方向,又与那管事嬷嬷道了别,这才转过身往池上拱桥走。

    然而她一抬头,遥遥便瞧见桥上立着一道人影,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

    只见一袭玉白广袖长袍,金线绣纹在日光下闪着光泽,蹀躞带勾勒出腰身,那人逆着光,慕熹看不清脸,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清贵端方。

    慕熹心里“咚”地一声。

    耳畔似乎有枯叶落地的声响,随后是与上一世最后的记忆中如出一辙的身影拾阶而下,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那张脸生得极好,然而分明应是多情的桃花眼,却带着冷意,薄唇微抿,犹如昆仑山巅的皑皑白雪。

    慕熹怔愣地立在原地,身后的青玉已然行礼问安,唤道:“裴郎君。”

    裴暄,裴明彻。

    青玉的嗓音提醒了慕熹,面前之人身份尊贵,自己这般盯着人看属实失礼。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收回了目光,垂眸行了礼:“裴……六表兄。”

    她记得,裴暄是齐国公府的世子,亦是裴夫人的子侄,家中行六。慕熹借住在陆府,名义上亦是陆氏的小辈,一直是跟着陆二娘子陆姝唤人的,偶然得见,便也唤一声表兄。

    论起来,她与裴暄并没有什么交情,为何……他会在最后关头来找自己?

    慕熹无意识地攥紧衣袖一角,直到将其揉皱,这才听见面前之人淡淡地应了一声:

    “慕娘子。”

    这语声如冰霜一般落地,便再无其他。慕熹并不奇怪他的反应,裴暄位居刑部侍郎,素闻其冷情冷性,即便他转身就走,也并不稀奇。

    然而慕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问道:“裴郎君来此……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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