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

    时值深秋,骤雨初歇,打落了满园的枯叶残花。

    天气骤然冷了起来,院子里仅有的两个洒扫丫鬟穿上了旧年的外衣,手里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在青石砖地面发出“哗哗”的声响。

    “诶——你听说了吗?外头现在可翻了天了。”

    一个小丫鬟懒怠于这样日复一日的洒扫与无人问津冷清寂寥的院落,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扫帚,开口询问身边的同伴。

    “那是自然。”

    另一个小丫鬟看上去略微年长一点,行事自然也稳妥些,即使如今这院落近乎无人问津,她也没有立即将扫帚丢下,而是朝屋里瞧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嗓音继续回道:“听闻侯爷不日便要即位了,怎么这明媒正娶的侯爷夫人反倒被关在这里。”

    “嗨呀——”年纪小些的丫鬟撇了撇嘴,嘟囔着道,“虽说是结发妻子,可侯爷……不是,陛下又不喜欢她。”

    院落里原本的下人几乎都被遣散了,只有她们两个原是外院的粗使丫头,被指派到了这里服侍所谓的侯爷夫人。两个人都不情不愿,毕竟早些年永平侯府的传闻早已是长安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年长些的丫鬟点点头:“这倒也是,谁让江娘子偏偏得了陛下的心呢。”

    讲到这里,先开口的那位小丫鬟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红晕,说道:“江娘子虽是外室,但如今陛下登基,少不得能有个贵妃的位子,要是能去江娘子跟前伺候就好了……”

    另一个小丫鬟笑了笑:“不好说,我前些日子听闻江娘子认祖归宗了,原是崔家的女儿呢。”

    “原来是崔家的,难怪呢!”那小丫鬟忍不住嚷嚷道,“里头这位无父无母……”

    院子里原本有一棵桂花树,不知何时已经枯了,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枝,像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人。

    两个小丫鬟就站在这棵桂花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年长些的小丫鬟刚想“嘘”她一声,便见那间屋子房门骤然打开,一盆子的水便直直地朝两个人泼了过来,打湿了两人的鞋履与裙摆。

    两人猝不及防,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有人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贱蹄子!不好好干活儿反倒在这里编排起夫人了,来人啊!把她们拖出去发卖了!”

    两个小丫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身着一袭粉色衣裙,一只手拿着洗漱用的铜盆,一只手叉着腰,十成十的泼辣样子。

    “阿桃姐姐,您也别生气,眼下这府里的人大都进了宫,哪还有别人了呀。”

    年纪小些的丫鬟并不畏惧她,率先开了口,语气里满是不屑。

    另一个小丫鬟拉了拉她的袖子,让她别说了,又开口说道:“阿桃姐姐,是我们错了,夫人宅心仁厚,也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

    语气倒是委婉些,但没一个是怕的,像是这永平侯府里所有人的共识——这位慕夫人是泥人儿捏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生气。

    阿桃气得还要再骂,却听到屋里传来一声轻唤:“阿桃,别说了。”

    “夫人——”

    里头人咳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回来罢。”

    阿桃闻言只好作罢,狠狠地剜了两个小丫鬟一眼,转身回了屋子,砰地一声将门拍上。

    那位夫人又咳了一阵,阿桃连忙放下手里的铜盆,上前轻拍着她的肩背顺气。

    阿桃是慕夫人成婚后才被指派来的,对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夫人姓慕名熹,原是县丞之女,后来家中生了变故,便凭着一纸婚书到了永平侯府借住。慕熹性子软,待下甚是宽厚,更是将阿桃当作姐妹看待,这也让阿桃对她十分忠心。

    慕熹轻柔地拂开了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她披着单薄的旧衫坐在窗边,因为咳嗽,原本苍白的面容终于浮现了几分绯色,眸中也溢出泪意,犹如菟丝花一般柔弱。

    她缓了缓气息,听着不远处的铜炉内炭火发出哔剥之声,过了段时间,连燃炭的声响也弱了下去。

    身着青色衣裙的女子步入屋内,阿桃立马望了过去,眼里含着期盼的神色,唤道:“青玉姐姐……”

    被唤作青玉的女子摇了摇头,嗓音有些低哑:“炭都没了……”

    要不到木炭,那么眼下所剩下的木炭堪堪可供今日,等到了明日,这些炭火便会燃尽。

    慕熹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她便也如这些炭火一般。

    “他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阿桃立即不满地嚷道,“这些都是去年留下的炭了,今年的炭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等到侯爷回来,我非得……”

    “阿桃。”

    青玉用眼神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阿桃自知失言,猛地闭上了嘴,忧心忡忡地望向慕熹。

    听着青玉略微低哑的嗓音,慕熹便知道她今日一定是求告他人已久,于是尽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说道:“今日你劳累了,坐下歇歇罢。”

    她想要提起案上的瓷壶倒盏清水给青玉,却发觉里头已经没水了。

    阿桃立即说道:“我这去厨房要水来。”

    她刚要往外走,却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前止住。

    “开门。”

    门外传来女子轻慢的嗓音,随之而来的是“砰”的一声,木门被人粗暴地踹开,连带着整个屋子都震了震。

    “你们干什么!”

    阿桃护在慕熹面前,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但这足以让她看清来人。

    来人系着雪白的披风,隐约露出里面金丝刺绣的青莲色裙摆,精心绾成的发髻上是各式珠宝金钗,仪态端方,光彩照人。

    与如今形容枯槁的慕熹犹如云泥之别。

    江月……

    慕熹动了动,她记得,是陆屿的外室。

    虽然永平侯府到底还是认下了她与陆屿的婚事,但陆屿并不喜欢她。陆屿以救命恩人的名义将江氏接进了侯府,又在成婚后另居别院,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侯府。

    慕熹成了全长安的笑话,人人都说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县丞之女,凭着一纸婚书住进永平侯府,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却还是比不过一个不会说话的渔女。

    慕熹不在乎,她只想找回自己的妹妹阿婵,然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惜,这一切都在陆屿率兵闯入宫门,一剑斩杀天子的那一刻结束了。

    陆屿即位称帝,新帝身旁立着的却不是她,而是江氏。

    慕熹一双淡漠的眼睛望向她,忽而扯了扯嘴角:“原来你长这样。”

    江月手里握着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了笑:“素闻夫人有姮娥之姿,如今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即使早些年陆屿将江氏接入府中小住了一段时日,慕熹也几乎没有见过她。一方面慕熹自认并非嫉妒成性之人,非要和别人一较高下,另一方面,陆屿在防着她,总是尽可能地不让她们见面。

    慕熹心里嗤笑,或许陆屿从始至终也没有喜欢过自己。他的心上人唯有江氏,自然要珍之重之,好好地留在身边。

    她淡淡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今日来……自然是送你上路的。”

    江月清秀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俏皮的笑意,轻声道,“姐姐,你该死了。”

    一旁的侍女适时地呈上承盘,上面摆放着叠放整齐的白绫与一只瓷瓶。

    “白绫还是鸩酒,你可以选一个。”

    旁边的青玉脸色一变,阿桃已是大惊,连忙喝道:“你们岂敢!我家是夫人是侯爷……是圣上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皇后!”

    “皇后?”

    江月闻言以手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的步摇与环佩琳琅作响,直到拭去眼尾笑出的泪水,这才曼声道,“这皇后之位呀——只会是我的。我为他卖命这么多年,这皇后之位……是我应得的。”

    慕熹没有去细想她话中的意思,或者说已无力去顾及其他。她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见此只是语气平淡地询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陆屿的意思?”

    江月莞尔,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分别吗?”

    “你们……”

    阿桃还要再拦,江月淡淡地睨过去一眼,只听得蹭的一声,一旁的侍卫拔出长剑刺入她的心口,染着鲜血的剑尖霎时出现在慕熹面前。

    猩红的血迹溅在了她的身上,慕熹下意识抱住阿桃倒地的身躯,良久才反应过来。

    “阿桃……阿桃……”

    自慕熹入府起,阿桃便跟着她,她找不到妹妹,便将阿桃当做了自己的妹妹。

    慕熹颤抖着手企图去拭净她唇边的血迹,可是鲜血自阿桃的口中不断地涌出,很快便将她的手也染红了。

    “夫人……我……”

    鲜血使得阿桃的话断断续续,可是到最后慕熹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很快,阿桃便没了气息。

    “阿桃……求你们了,我不要做什么皇后,我只想求你们救救她……”

    慕熹的嗓音逐渐嘶哑,像是杜鹃啼血般。

    青玉想要扑上去,却被一旁的侍卫架住,动弹不得。

    江月唇畔笑意不减,将手炉递给一旁的侍女,然后缓缓行至她面前,弯下腰将袖中藏着的一把匕首抽了出来,塞进慕熹手里。

    泪水模糊了慕熹的视线,她握着手里被强行给予的匕首,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念头。

    杀了她。

    江月举止温柔又不容抗拒地握住她的手,然后强硬地将调转匕首对准了慕熹自己。

    她嗓音轻柔,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来,将匕首扎进去,你就解脱了。”

    匕首抵上心口,慕熹直直地盯着眼前的面容,徒劳地抗拒着。可是江月的一句话,便将她的念头打消了。

    “可不要想着杀我,我已经找到你的妹妹阿婵了。”

    慕熹一怔:“阿婵?”

    江月又笑起来:“多有意思啊,你恳求陆屿帮你找妹妹,找了那么多年都找不到,可是我一找就找到了呢。”

    慕熹握着匕首的指节捏得发白,颤抖着嗓音问她:“当真?”

    “当然了,她在扬州,嫁得还不错,可惜啊……是个妾,每日受主母磋磨,快被折磨死了。”

    江月“啧”了一声,眸中闪过狡黠的神色,带着几分潜藏的恶意,“你若是死了,我可以救她,不然的话……我就杀了她。”

    “你可想好了,选你自己,还是选妹妹。”

    选哪个去死呢?

    慕熹的思绪顿了顿,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口。金属刺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温热的血液自心口不断地流出,染红了半旧的衣衫,然后在地面蜿蜒。

    “夫人!”

    青玉惊骇出声,随即又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响,紧接着她也倒了下来。

    慕熹躺在了地上,血液的流失使她手脚冰凉,她感受到自己犹如铜炉内的炭火一般,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眼帘逐渐沉重,在失去意识前,慕熹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嘈杂声,似乎是有人要硬闯进来。

    “裴丞相,你……”

    江月的嗓音起先还是漫不经心,随后便转作怒不可遏的一声呵斥,“裴明彻!你想谋逆吗?”

    慕熹恍惚之间看见有人提剑而来,原本应是不染尘埃的玉白长袍此时却被猩红血迹沾染,闪着寒光的利刃有鲜血滴落。那人步履稳当,似是闲庭散步一般,却又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慌乱起来。

    “当啷”一声,长剑落在地上。

    那人将她抱进怀里,温润的嗓音带着些许抑制不住的颤抖,仿若呢喃般说道:

    “别怕,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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