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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18 芥子须弥

    蓦然炸裂的血雾打了无念一个措手不及,他侧身一闪退出怨气翻腾的范围,面上彻底冷下来,手上燃起幽蓝色的火焰:“真是不知死活。”正待蹂身上前,却听偏房里传来空秋的尖叫:“大人!”

    空秋不知什么时候把门推开了一道缝,无念喝到:“作甚么?叫你关门没听到么?”

    “大人,我阿姊!”空秋从缝隙里挤出一只着急晃动的小手。

    无念心里一沉,方才安置裴棠的廊下已被罩在了血雾之中,他这才发现刚才设的禁制被打破了,当下倏地闪身进刚才女孩昏睡的角落查看,浓浓血雾里哪还有裴棠的影子。腕上的缘灵线疯狂跳动起来,他有点慌乱地捏了个觅灵符查探,却听血雾中心该是上官颜儿所在之处发出一声轻笑。

    是裴棠的声音。

    血雾逐渐散去,空中隐约漂浮着个娇小的身形,无念捏紧拳头,冷声道:“厉鬼附身,罪加一等,你好大的胆子。”

    悬浮在空中的裴棠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脸上露出不属于她的古怪神情,既娇媚又狰狞:“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样子。酆都君,你不是对七娘关心得紧么,我倒要看看你是要捉了我,还是要她的命。”

    无念手上的冷焰愈窜愈高,四目双对了好一会儿,被附身的裴棠笑起来:“这就对了,你还真是个可心人儿呢,可知这冷焰打到凡人身上,纵没有灰飞烟灭,那也是伤及肺腑,药石难医。七娘我便先带走了,酆都君莫生气,待我了结了那负心薄幸的小畜生,定会回此处投案。”

    眼看着那团血雾就要裹着裴棠的身体离开,无念手中数诀齐发,缚灵咒围成一圈将她打了下来。附身的厉鬼似是恼火起来,恨恨道:“我便知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嘴上说着关怀备至,还不是要拿她做了筏子来抓我。你便动手吧!七娘命不好,和我一样遇上了负心人,便随我去了吧。”

    无念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伸手去拔腰间的藏鹤,却听一旁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小颜!”

    小鹤——那一直与上官颜儿形影不离的另一只女鬼,此刻看起来似乎是元气大伤,下半身的形体接近半透明,本就雪白的脸上布满青筋,好像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方才上官颜儿骤然发作,仓促之间无念几乎忘了这只鬼,看着她此刻的惨状,他心头浮起疑云:怨结血雾伤了裴棠也就罢了,怎么对小鹤有这么大的伤害?她俩同是厉鬼,按理说同根同源,互不相侵才对。

    小鹤却是顾不得自己的状况,拖着虚弱的灵体惨呼:“小颜!你怎的对七娘做这样的事!这些时日她对我们的悉心照顾,你都忘了吗?”

    附身裴棠冷笑起来:“有什么照顾的?不过是给了个屋檐罢了,说到底她是活人,又怎么晓得我们的苦楚。”

    小鹤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费力地往上漂浮,想离空中的裴棠更近一些:“七娘收留了我们,每日陪我们说话,还给我们讲坊里的见闻趣事。上个月空秋的生辰,她明知我们不能吃,却也给我们一起做了长寿面,说帮我们祈求下辈子的寿数。我们不记得家人,她每日每日去朱雀坊帮我们打听,便是我们从未给她讲过什么能拿去卖钱的故事,她也依旧许我们住在这里。”她回身指指廊下的一串荷叶和莲子编织的铃铛,“小颜你说每到辰时便头痛,唯独闻着莲子的味道会好些,七娘冒着大雨也去给你摘了来。”

    “我不知你记起了什么,可我纵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知道,就算是我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在七娘这里舒心的日子!”小鹤落下眼泪来,“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附身裴棠随着小鹤的哭诉似是呆住了,那双泛着血色的双瞳似是裂开了一道缝,她忽然像孩童一样跌坐在地,口中喃喃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无念见势正要上前,虚空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空灵的吟唱。裴棠周身倏然出现了一圈青金色咒枷,她先是猛烈挣扎,接着一声爆响,一团血雾蹿向空中,那具娇小的身躯缓缓落向地面。

    无念闪身上前接住了她,腾出一只手在她额间以觅灵符细细查探了一番,看内腑经脉皆无大碍,这才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他正待将怀里的女孩抱回房中,身后却响起冷冷地喝止:“站住。”

    遥阙和崔子珏齐齐站在小院的门口,上官颜儿已恢复了原先的形貌,被那条青金色咒伽牢牢锁在遥阙脚边,此刻正不断低声咒骂挣扎,小鹤也被崔子珏拿判官笔网了起来。

    无念却没有回头,径直进屋把裴棠放回榻上安置好,又把躲在厢房里的空秋叫出来照顾,这才回到院中道:“月华真君有何指示啊?”

    遥阙面上如罩寒霜:“方才我叫你,为何不应?”

    “我手里抱着个人呢,没看见么,不得先把人放下,胳膊怪酸的。”无念抱起手臂,懒洋洋道:“你们二位既然都来此,料里个把厉鬼的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干嘛还费心。”

    遥阙冷笑一声,转身向崔子珏道:“你先把这两只鬼带回酆都候审,关在隐秘的地方,别让你之外的鬼差知晓。顺便把酆都君的命柱挂回罗酆山。阿念,”他冷冷看向故作轻松的无念,“随我回冷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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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念并不在乎遥阙不太好看的脸色,顺手从大殿门口的桃树下捞了罐酒,闲闲在正殿中找了个蒲团坐下喝起来。遥阙脸上阴晴不定转了好几圈,这才开口道:“听说你夺了花乐仙君的他山金剪?”

    “……是。”无念咽下一口夭华酿,懒懒道:“这么好的东西,花韵每日只用来给栖梧打理插花,太浪费了。我不过是借来玩几天。”

    遥阙并不打算教训他胡闹,只冷声道:“他山金剪可断万物,远可跨越千里,近可断缘绝念。既借了金剪来,为什么不剪了你和那女子的缘灵线?”

    无念轻飘飘答道:“你今日和崔子珏一同来,想必是听他说过了。这女子院中的鬼魂牵出荒於邪神的旧事来,我多留些时日打探,也是理所应当的。你不该夸我机敏么?”

    “你若真是对荒於上心,刚才我打落那附身的厉鬼,你就该合着我一起将她万无一失地缚住,而不是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看那个凡人女子有无受伤!”遥阙忍无可忍,“方才那厉鬼猖狂,你本该用冷焰将她打落,可你怕那女子受伤,竟想动用藏鹤!厉鬼怎受得住上古神器,如果就此灰飞烟灭,那荒於的线索上哪里找!你竟如此不分轻重!”

    殿中一时可闻针落,无念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那么……你是要我用冷焰缚了那鬼魂,却不管裴棠是否会被冷焰灼伤肺腑,乃至折损了寿数,对么?反正她不过是个凡人而已,伤便伤了,死便死了,同我们又有什么相关。”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遥阙恼怒起来,“你难道是为着救一个凡人的性命便如此么?你看看你念着她的样子,分明就是动了尘心!你难道忘了……”

    “我没忘。”无念抬起头来,“我阿娘因为和父君相爱被离朱主神赐死,若我是父君,情愿此生从未遇见过我阿娘。可我说的有错么?”他忽然将手中的酒壶掷在地上,“凤火落雷将我阿娘劈得神魂俱灭,对栖梧而言也不过是拂去肩头的一粒尘埃。凡人对你们来说是蝼蚁,是草芥,可对我来说不是。”

    “我从未想这么说阿苑……”遥阙气结,无念却露出一个无谓的笑容:“你当然不是说我阿娘,但你对我阿娘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她是白枰神君的挚爱。可我阿娘在遇到父君之前,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女子了。她会着红衣,使得一手好枪法,上阵杀敌可能都不输给父君。九重天的每一位仙君都说我有一半卑贱的血,如今想想,真不知另一半的血又高贵在哪里。”他朝遥阙堪堪行了个礼,悠悠道:“等事情了结,我自会剪断缘灵线了却这段缘,父君当年做错的事,我不会再错一遍。裴棠……在遇到我以前,也早就是了不得的女子了。”他嘲讽地笑笑,“你以为这仙庭,配得上她东躲西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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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念撂了狠话便念动移影咒,好在遥阙没唬他,崔子珏确实把命柱挂回去了,不然刚才一番慷慨激昂最后还要靠花韵的金剪也有点丢脸。他急着回来是想看看裴棠是否落下什么病症,毕竟厉鬼附身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承受得起,落到裴家小院门口正碰到空秋打着哈欠出来,见到他吓了一跳:“大人!”

    此刻天色已透出青桔色,马上要转亮,无念头也不回地往院中走,却听身后的空秋急急道:“我阿姊不在家!出去了。”

    无念皱起眉头:“出去了?去哪儿了?她昨晚受了那样一遭,定要好好休息才好复原,跑哪里去了?”

    “说是去了平康坊找什么胭脂铺子。”空秋揉揉眼睛,“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只听见大人你大呼小叫,接着阿姊又晕了,再后来大人你自说自话便走了。阿姊醒来也神神叨叨的,也不听她唤那两个鬼姐姐了,念着什么胭脂就出去了。”

    无念听说裴棠去了平康坊暗自咬牙,心道这小娘子可真是铁打的,过了这样一日也不忘了早起做生意去,转身就要去平康坊寻她,却听见空秋啪嗒啪嗒跑来又拽住他:“对了大人,我阿姊好像说留了什么东西给你,在她房间的台案上。阿檀我刚刚领去叫领家阿嫂照看着了,你自便吧,我去学里了啊。”

    裴棠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这时那巧笑倩兮的女孩不在,整个屋子似乎都多了一丝阴森。无念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空秋说的台案,正中用木钗压着两张发黄的纸条,他拎起来一看,却是两张符纸——正是他从盛辰和小驴子身上拿出来的那两张截然不同的驱邪符。符纸微微发皱,上面的符文已然模糊不清晕作一团,无念有些不解地将其翻到背后,看见两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朱砂遇水不融,符纸却有花香,疑是胭脂所画。字迹不同,花香却同,寻得胭脂出处,或可寻得黄鱼老道,为阿念解惑。”

    无念读到“黄鱼老道”,只觉得头皮发麻,莫名的恐惧一瞬间盘踞心头;而几乎是在同时,他腕上的缘灵线,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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