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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11 痴心错付

    “……念此悲去,吾死不足惜,望卿珍重,阿檀安好,幽冥不见,吾亦无憾也。辰郎留。”

    因着裴棠害怕吓着书斋的老板,那书生鬼念一句,裴棠便也念一句,只听得无念浑身难受。他趴在那书斋摇摇欲坠的小桌上,总算写完了这封长篇大论、废话连篇、肉麻无比的家书,只觉得自己腰酸背痛,且脆弱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看着两眼放光把布帛卷起来收入怀中的裴棠,无念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被这个可恶的小文盲支使得团团转,要不是为了解开缘灵线,哼哼……

    那书生平复了下情绪,一双泛着泪光的老眼紧紧盯住裴棠:“娘子务必把此信送到啊。”

    裴棠眼珠一转不说话,只笑吟吟看着他。那书生却仍旧略带激动的念叨,无念实在是不耐烦了,开口道:“你的赏金藏在哪里?”

    书生恍然大悟:“啊,就在朋远来客栈后院的梨树下,娘子去掘坑便是,用素锦包着的。”裴棠总算展露笑颜,拍拍胸脯道:“放心,我肯定在您点册之前赶回来。”她回头望了望一脸闷闷不乐的无念,笑嘻嘻道:“别生气嘛,咱们这是做好人好事,要是耽误了这位大人点册,也妨碍你们酆都的差使嘛。大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信?”

    无念气哼哼道:“你自己去罢!”

    裴棠也不在意,拉起小驴子的缰绳:“那你便回我家待着吧。不许欺负小颜和小鹤!”她象征性地挥了挥自己粉白的小拳头,接着拍了拍小驴子的臀快步离去了。无念望着那件黄色衣衫慢慢消失在街角,一时有些莫名的怅然,再转身一看,刚才还一脸激动飘在他们俩身边的中年书生居然也不见了。

    无念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长安繁华,比他这一路来经过的城镇都喧闹华美得多,可他此时心中杂事繁多,也没什么心思到处闲逛。此刻酉时将至,天边逐渐染上一丝茜粉,他正待往城南而去,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浅浅的花香。

    无念骤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色冷起来:“你来做什么?”

    面前的女子一袭白色襦裙,碧色丝带在前襟盘成一朵睡莲,一头秀丽的黑发在空中微微飘荡,尽管此刻并没有一丝微风。她看着眼前冷若冰霜的少年露出一丝浅笑,柔声道:“酆都君,作甚么这般粗声冷气,这人间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了么。”

    “我倒是忘了,花乐仙在人间受的供奉可比我多。”无念声音里弥漫着冷淡的嘲讽,“听说花乐仙在洞庭湖还有座宝华灿烂的仙宫别院,怎得不去那里逍遥?倒跑来这市井中,白白污了这素霓留仙裙。”

    花韵神色一僵,姣美的面庞上似是裂开一道缝:“我此来是有帝君的要务在身,酆都君说笑了。”

    无念冷笑道:“那便好。我还道栖梧派你来盯着我的错处呢,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花韵强笑道:“帝君也是为了你好。阿念,你可知……”

    “我不知,我也不愿知道。”无念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花乐仙若是还有要事,本君就不打扰了。告辞。”

    花韵的脸上终于挂不住笑意,她看着转身离开的玄衣仙君,声如裂冰:“酆都君这是要急着去哪里?不会是要去寻那裴家娘子吧。”

    无念回头看向那张美艳绝伦却有些扭曲的脸:“干你何事?”

    “帝君对你严加管教,便是不愿悲剧重现,酆都君又走了当年白枰神君的老路。”花韵扬起眼睫, “酆都君若是还记着三古神的教诲,就该知道,你如此这般,对那裴家娘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无念倏忽间欺到花韵面前,双目含霜,花韵只淡淡看他,并不言语。

    两人僵持片刻,无念忽然轻笑起来:“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惹得花乐仙都来教训我。仙君这是要去哪里?不如带了我同去,月华真君收了我命柱,倒累得我在这人间不得脱身呢。”

    花韵面露喜色,柔声道:“我此番前来是去衡梧仙山为帝君寻一味老茶,酆都君不妨与我一同前往吧,你若是助力,帝君必定高兴。”

    无念只点点头,伸手抓住花韵衣上的袍带。跟在花韵身后的仙侍韶容见自家仙君喜不自胜的模样,只在心里暗自叹气。她陪伴花韵已逾百年,这位仙界第一美人自来清高自傲,却在寒烁天的仙庭灯会上一眼看中了这位性格顽劣的战神遗孤。要说品貌出身,虽然无念身上有凡人的卑贱血脉,但毕竟是战神唯一的孩子,倒也能忍——只是这位酆都君对自家仙君不能说是视若无睹,几可以说是厌恶了;这几年里,她几乎见证了无念对花韵的每一次冷嘲热讽、挖苦折辱,偏自家仙君仗着有帝君撑腰,总妄想着能有一日拨的云开见月明。此番这小子忽然服软,必是在盘算些阴谋诡计让花韵难堪,可看着那鬼迷心窍的主子,她又哪里敢说什么?韶容无法多言,只得闷闷不乐地架起云车,看着花韵和无念就坐,便捏诀向衡梧仙山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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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裴棠已牵着小鹿行至那书生鬼所说的朋远来客栈,给前堂的仆僮塞了两枚铜板便顺利来到了后院的梨树下一番挖掘。结果并不如她想象的美好——黄金是丁点儿没有,沾满泥土的破烂包裹里只有一些微薄的碎银,另一张已经微微腐坏字迹不清的地契。裴棠有点气哼哼地往小鹿身上一靠,心里暗暗骂那书生夸大其词,看着天色渐晚,只能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气哼哼地往那鬼给的地址走去:蚊子腿也是肉,有碎银总比一无所获强。

    书生好友所在的孙宅看起来是处还算体面的大宅,只是门口很突兀地种了两棵歪歪扭扭地桃树,难怪那书生没法自己来托梦。裴棠把小鹿拴好便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略显猥琐的中年男子,见到裴棠明显楞了下,迟疑道:“这位娘子何事叩门?”

    裴棠不愿随意告知鬼神之事,只简单道:“是受亲眷委托来寻盛夫人的。”

    那开门的管事先是面上一滞,“盛夫人?”接着脸上神情大变,一双浑浊的眼珠由上至下扫了裴棠几回,才开口道:“进来吧,我去通报夫人。”

    裴棠随着管事步入府中,这宅院不算很大,草木回廊透着古板和拘谨。那管事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眼中有种极力掩饰的恶意,她不由心里泛起嘀咕来。待来到后宅,刚要步入会客厅,院中一角却忽然传来细弱的幼童哭声。裴棠不由地扭头,却见西厢房门前的一口井边,几个婢女嬉笑打闹着围坐一团,一个打扮俏丽些的女娘手上提着什么物事,定睛看去,竟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童。那婢女笑嘻嘻地拎着女孩的后领,让她在井口上晃晃悠悠,全然不顾那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旁边还有几个十三四岁的仆僮,拽着那女孩的手腕不放,细看却是拽着她腕上的一只金镯。女孩细嫩的手腕已青紫出血,一张小脸已因为呼吸不畅隐隐发青。

    此情此景让裴棠瞬间气血上涌,脑中浮现起些遥远又苦痛的回忆。她一下忘了自己所在何处,扭身两步并作三步冲至井边,一把推开那撕扯金镯的仆僮,又将那女童夺入怀中,厉声道:“你们在作甚!”

    围聚在一起的婢女仆僮惊诧地散开,裴棠怀抱那瑟瑟发抖的女童怒视众人,却没看到会客厅走出一个面上阴恻恻的妇人,低声恨恨道:“好啊,果然是盛辰那畜生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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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梧仙山四季如春,是栖梧亲赐给花韵在人间的洞府,每逢她来人间清点仙祠功德都会到此地小住,因而打理得和她在仙庭的宫邸一般无二,花香缭绕。无念无言地捧起面前的花露茶抿了一口,抬眼看向花韵轻笑道:“确实是好茶。花乐仙费心了。”

    花韵眼里掩不住笑意,转头向韶容轻声吩咐 :“给酆都君把余下的花露茶包好。”

    韶容闷声应了,转身却见无念正直勾勾盯着花韵看,不由身上打个激灵——这眼神在花韵看来或许是含情带笑,在她眼里却是实打实地不怀好意。她思虑再三,还是不顾僭越的危险含笑开口:“酆都君向来厌恶帝君采撷人间清露做仙肴,咱们九重天没有不知道的,怎么今日这样好兴致?怕不是又想促狭法子来捉弄我们女君。”

    花韵即刻抬头棱她一眼,面上尽是不快,无念却轻声开口道:“今时不比往日啊,我这不是被月华真君逐出仙庭了么,如今在人间落魄,少不得收收混账性子。花乐仙君一向对我礼遇有加,如今困窘,我再不识好歹,岂不是有眼无珠了。”他的声音透着股清澈的笑意,花韵如听仙乐,眉开眼笑:“正是呢。阿念从前是年少桀骜,可心底清明得很。”她亲自给无念斟满茶,“我想月华真君不过是小惩大戒,过两日便会将你的命柱挂回去的。阿念若是不嫌弃,这几日便呆在衡梧仙府,免得那凡女叨扰了清净。”

    无念不置可否地捧杯喝茶,花韵继续道:“我知道阿念你心中为着父君抱不平,你可知道帝君也没有一日不在挂念白枰神君的。他心底其实看重你,你若是能渐渐收了性子,必得帝君器重,便也不必一直耽搁在酆都君的位子上了。”

    “果真么?”无念似是亮了眼睛,“若是能离了酆都那鬼地方,我便做梦也要笑醒了。帝君有什么好位置给我?”

    “我便悄悄说与你听,水德星君这几年愈发惫懒了,便是仙庭合议也时常敷衍了事,帝君早有不满了。”花韵做出一副压低声音的样子,也不知道在自己的仙府里是要避着谁,“统领八荒四海,那可是整个仙庭功德供奉最体面的差事。”她倾下身子凑得更近些,“你是白枰神君唯一的血脉,三古神虽说当年降罪,可也一直惦念着你,阿念若是愿意,帝君焉有不照顾你的道理?”

    无念也如她一般凑近了身子,两人的距离愈贴愈近,如同耳鬓厮磨:“我听崔子珏那老不死的提过,水德星君的洞府可是在他山脚下,那里可是仙藏丰厚,最适合做仙器,若是我去了,整个仙庭的武将们怕是要羡慕死我了。”

    花韵笑得花枝乱颤,只浅浅一挥手,一柄流光灿烂的金剪便悬于掌中:“可不是么。那年帝君授我仙职,便赐了这他山金剪给我。莫说是天上的云霞,山涧的溪流,便是星河万里,尘缘如丝,都能一刀两断……”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手中一片炙热疼痛,蓝色的火焰团团飘忽在面前,痛得她失声痛呼;再一抬头时,无念已然立在洞府门口,手上一团淡蓝色火焰正包裹着她那万中无一的法器,脸上恢复了往日里见她的那副淡漠刻薄的神情:“他山金剪,确是件神物。斗姆元君给我讲过,说此物能剪万物,哪怕天地万里,挥剪下去都能顷刻到达,三荒六界都能来去自如,无需命柱。这样的法器,花乐仙君却只用来每日给栖梧修剪放在床头的花枝,未免太过浪费,不如我替你好好用用,也不枉费了他山上有灵的草木了。”

    花韵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颤声道:“阿念,你……你今日随我来此,是为了……?”

    “那不然呢,难道我是喜爱你的美貌才来的么?”无念脸上浮现出恶劣的笑意,“哦对了,它若是能了却尘缘,那更是能帮了我大忙,我此番下界便是来斩缘,多亏了花乐仙君慷慨解囊,救我脱困。”

    花韵脸色发白:“酆都君,抢夺仙君法器,罪名可不小,你不怕帝君责罚么?”

    “怕啊,我想花乐仙君你也怕吧。”无念冷笑:“若是帝君知道,只因我在你仙府中喝了杯茶,你就把他的要紧政务当闲话讲给我这个最最顽劣的不肖酆都君听,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啊?”他晃了晃手中包裹金剪的火焰,“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用腻了自然会还你,到时众仙只会觉得你细心教导我这个混账,你花乐仙君的贤名又会传遍三荒六界了,不是么。”

    他看着花韵坐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暗自好笑,正待驱动金剪去找遥阙寻寻这几日的不痛快,手腕上却忽然一阵刺痛。无念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去,却见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线正在疯狂跳动,拽得他由皮至骨分外疼痛,同时心头也渐渐涌上一股隐隐的不安。

    花韵正气得声噎气堵,却见刚才还一脸玩味的酆都君忽地脸色大变,接着将那金剪用力一挥,倏忽间便不见了。

    韶容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口,进而转身埋怨道:“仙君怎么能就这样让他走了?”

    花韵气道:“方才的情形,难道我能拦得住他?不过看他那神色,倒像是真出了什么事似的。”她恨恨一拍桌,接着又阴恻恻地笑起来:“也好。竟然和那样卑贱的丫头厮混在一起,这样的缘分,若是我来剪,还脏了我的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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