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瞧你样子定是又没睡好？」
阿宁正走着路，她耷住脑袋，望后瞧去，目光就撞上了笑意满怀的李存璋。
「阿宁睡没睡好，不关你事。」旁边的李存孝抢腔，怼了他一句。
「李存孝，你这手伸得还真宽呀，你可是阿宁什么人啊，凭啥在这管东管西的！」李存璋的脸色一变，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阿宁轻瞟那两人斗嘴，可她已无心思解释，拖住了俱疲的身子，走到了药房，开始新一日的讲学。
「小丫头，快醒醒，快醒醒。」
有人摇动她的胳膊，阿宁甩开了他的手，又被人推了好几把。她的神情不耐，张开了眼，没想落入眼里的又是那讨人命的冷面罗刹。
他轻瞥嘴边还淌着口水的小娘子，挑了挑唇角：「我瞧，这写得如何了。」
阿宁这才清醒，昨日被李克用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跑回房，以至于整夜没睡好，连手边的帕子也忘了拿回。
她扭扭捏捏地把纸递上后，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后，把头偏了过去，才发觉孙夫子已不知去往何处。
李克用盯住那副字，眉峰一瞬皱起，一句话也不提。
阿宁悄悄地往上一瞥，瞧着是张难看的脸后，又将头低得更深。正当她的脸就要磕到地板时，一句轻唤拉起了她：
「你坐下。」
「啊？坐下？」阿宁就当愣住时，那人已离开了座位，按下椅背，示意她坐下：
「我教你。」
阿宁兜着不安落座后，那只大手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这冷面罗刹的年纪虽轻，但那只手布满了老茧，硌得阿宁痒痒的。
呼吸紧接凑近了阿宁，全数打落在她的耳廓上。她的身子微微僵起，可那人却似不知觉般，开始专心地拉着她的手在纸上练字。
一点一横一竖勾，一提一撇一横捺。一气呵成，利落收锋，一个「永」字映落她的眼前。
这冷面罗刹虽然看上去笔墨不通，但这字写得气势磅礴。
「你自个儿也写写看。」话音落地，他放开了抓住阿宁的手，随之摊开了一张新纸，示意阿宁试试。
阿宁抚了抚纸后，端起了身，开始落笔。
每画上一划，就听见背后的叹息。这声音虽浅，但在这偌大的空间，二人独处下，听起来格外刺耳。她一时慌张，这落笔的速度骤然慢下，最后竟不知该从何落笔。
「丫头，这字应该这样写。」
轻缓的嗓丫，拂过了阿宁的耳畔，那只手轻轻地握上了她，他拉住她，在纸上落下了笔。
挂在树头的桂花，摇摇欲坠，飘落在了窗棂外，遮住了对影的两人。
回想至此，她坐在椅子，瞧着那人留下的字帖，陷入了思绪。
「阿宁，」有人推了推她的肩，她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就对上了李存孝，见他的眉峰压住：
「这几日瞧你都在发愣，像是几日没睡好觉。莫孙夫子欺负你了？」
「没……没啊。」阿宁心虚地将头扭过，不敢瞧他。
李存孝的眼神犹疑，更加贴近了她：「我可听那孙老头说，你们这几日不是去了山上采药，就是替人看病。可我怎么找……却也没找到你。」他垂下了头，眼神透着落寞。阿宁眨了眨眼，转了一眼到他的身上：
「阿思，你这些日子也忙吧，我瞧……..你都瘦上一圈。」
李存孝闻言后，心中郁闷顿时消空：「这不碍事，我可是头一回参与此等军练，若不表现，岂不能服众？」
阿宁的心倏地一颤，幸亏没告诉他。
瞅见阿宁的脸沉下，李存孝的双眉紧蹙，不放心地探问：「阿宁，你果真没事？」
「唔，」阿宁点了点头，声音软捏：「阿思，我又想吃你之前买的蜜条。你带我买好不好啊？」
见李存孝没有反应，阿宁拉了拉他的衣诀，又将嗓音放软了几分：
「好不好吗？」
「好。」
少年唇角涌出的笑意，伴随那声「好」字，点缀了整个初秋。
「少主公，」
望着远去的二人，他嘴边的凉意瞬然顿住，一声「少主公」打断了他的思绪：
「少主公，长安那里传来了消息。」见那人点了点头，李存璋这才凑近贴耳:
「主公已在归来路上，不消几日，必在少主公生辰前抵达朔州。」
「唔，好。」他的眸间总算露出了笑，轻点了头：「咱们明日就出发。」
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叮嘱了李存璋：「将阿孝也带上。」
「阿孝？」李存璋的眸子一转，不敢多问，又添上一句：「那阿宁……？」
「也行……」他的嘴角微僵，敛眸才道：「不必了。这几日……派人好好跟着她，免出任何岔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阳光和煦，轻风抚过了她的脸颊。她闭起了眼，躺在草地上，凉风惬意，一切都很美好。
这几日，冷面罗刹去了朔州，虽然八郎君与阿思也一同前去，但这表示她的耳根子能得一丝清静。
「景铢，师父内急，你且待在这，等师父归来，切勿乱跑。」一声急腔，止住她的悠哉。
当目光送走师父时，她又闭起了眼，忽传出一声惨叫，打扰了她的梦呓。
此时的害怕敌不过担忧，她连忙冲上前去，往下一探，才发现有人跌进猎户的陷阱。
「哎呦…..可疼死老身了…..可有人在！」连连叹了好几声息中挟带了几分慌张，阿宁立刻大叫，想要安抚她：
「老人家！你别惊慌，我这就去找我师父！你稍等一下，可别乱动！若伤了筋骨可就麻烦了，明白吗！」
看到老妇人艰难地点头后，她这才往回跑，翻了几堆小树丛后，才找到了正如厕的师父。
「阿宁，虽然你一身男装，可这到底男女有别……」孙夫子急忙地拉起了裤子，慌张地盯住眼下的小娘子。
阿宁也不顾忌，就拉住孙夫子刚解手的手，就往前跑：
「师父，来不及了！有人跌入陷阱了，等着救命！」
待师父气喘吁吁跑到那里后，又嘱咐阿宁赶紧去找一些青壮人士来。阿宁又慌忙地沿途寻找，幸得半途中见到正打猎归来的猎户，所幸山谷不深，几人合心，不消片刻，就合伙将人拉起。
眼瞧着从山谷中抬上的妇人，熟悉的面容令她忍不住喊：「周婆婆，是你？」
「薛郎君？」周婆婆面带痛苦，微转了脸就瞧住了阿宁。
「周婆婆，这是我师父。」阿宁指了指孙夫子后，便蹲下了身，靠向了周婆婆耳边好似宽慰：「他医术了得，咱就带你回家疗伤。」
幸得，周婆婆的家不远。
放下周婆婆后，孙夫子也赶紧放下肩上的药箱，为周婆婆治疗。
「周娘子，你这伤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啊。」孙夫子皱起了眉，捋了捋胡子，面如愁云。
周婆婆也顾不了腿上的伤，声音颤抖：「一个……月？」
「周婆婆，您可别再乱动了。」阿宁立即扶住她，慢慢地将她挪回榻上。
「是啊，周婆婆，你就得听这小郎君的，好生歇着，」其中一位著装麻衣的猎户开了口：
「我已嘱咐兄弟，立刻下山通知周郎。瞧着这天色，他不消一刻就能回来了……」
卧在榻上的周婆婆，顿时跳起，似是埋怨：「为什么通知那孩子回来！」
「奶奶！奶奶！」
阿宁转过了脸，只见午间的阳光洒在了少年的背后，他喘着气，额头还冒着汗珠，似是从哪里奔了回来。阿宁来不及瞧见少年的模样，就听见一个箭步跨过门槛，径直地跪到了床榻前。
少年年纪同阿思不相上下，但是身子比阿思还壮些，个子比阿思还高。他的一双剑眉斜飞，侧面鼻梁直挺无弯折，因长期劳作而被阳光照射的黝黑皮肤，手臂健硕，只要稍稍用力就浮现青筋，正抓住周婆婆的手不放。
「阳五，奶奶没事，」周婆婆立刻拍了拍他的手，才露出了笑：「可你呀，抓得奶奶生疼了。」
他松开了纂紧的手，可眼神依旧揪在了周婆婆身上不放开。
「周郎君，」孙夫子轻缓地起了身，拱手 作礼：「你奶奶的伤并不碍事。只是需要休养一个人……这调养期间，不能肆意走动、不能碰水、不能吃性寒、加重伤口发炎之物。」
「如此麻烦？」周婆婆重叹摇头：「还不如，刚才跌入山崖死了算了…….」
「奶奶！瞎说什么晦气话！」少年的神色骤变，厉声打住了周婆婆。
周婆婆察觉少年脸色不对，又赶紧改口：「好好好。奶奶不说了，自打嘴巴，自打嘴巴。」她作势用掌打嘴的模样，少年立刻拉起了她的手，无奈只喊：「奶奶！」
其中一位猎户开口：「周郎，可别忧虑。咱们都是邻坊。我喊我婆儿担待些，总是没事的。」
另一位猎户也开了声：「我也多喊我婆儿在你家走动。周郎，你切可放心。」
「这……」周婆婆正想婉拒，少年默然不语却立即起身，从灶房搬出了几束柴火，搁在了地上，才作揖行礼：
「这些已是除了水汽的薪柴，各位兄长叔伯若不介意，请收下某的心意，以答谢救命之恩。」
那些猎户立刻摆手，摇头推脱：「周郎，此话严重了。如此贵重之物，我与兄弟不敢收下！至多几月就已入冬，周郎，你且留下这些薪柴同周婆婆一起过冬，周婆婆岁数这般大，可不能再受风寒之苦。」
卧在榻上的周婆婆，即刻又出了声：「可别介怀我这老太婆的身子，老身只是扭伤，身子可还算健朗。若你们不肯收下，就是不给老身面子。」
少年垂眸行礼，又按照刚才的话紧接下去：「是啊，各位兄长叔伯，某与奶奶二人而已，用不了那么多柴火。若您们不收下，这才会叫某与奶奶寝食难安。」
言语中尽显谦恭真情，猎户只得点了点头，其中一位带头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走到了门外，把搁在一旁，刚猎捕的大雁递给了少年。
「周郎，这薪柴过于珍贵。恰巧，我同兄弟刚打了一只落单的大雁，就把这送给你了，你拿去给周婆婆补补身子也是极好的。」
少年瞧住那只雁，却连连退却：「这可不行…….」
那位带头的，却硬是将手中的雁塞进了少年手中：「周郎，可别拒绝。这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理应互相帮忙才是。周郎送了咱们这么多薪柴，解了咱们的眉燃之急。你且宽心，咱们定会嘱咐自家婆儿对周婆婆多担待些。」
少年的眉梢才算露出喜色，把身子俯得更低：「若能如此，德威在此谢过诸位之恩，若有朝一日，兄长叔伯，需要德威相忙，只管开口，德威定当付出全力。」
待那些猎户走后，阿宁才递上了一张纸：
「郎君，这些药材，每日饭后各服一次。记得去药铺自取。」
经过那日之后，阿宁不想让人再瞧不起，经过多日的练习，她的字虽说不上好看，但也比以往秀丽整齐许多。
「多谢，郎君，」周德威接过那张纸后，随之绽开笑，又连忙拱手致谢：「刚顾着同这街坊叔伯致谢，忘了请教医生与郎君大名。请告知某，好让某能答谢你们。」说完，他欲走动，似乎又想从柴房搬出一些薪柴。
孙夫子提起了药箱，立刻起身摆手：「免手之劳，何足挂齿。吾姓孙，称呼孙夫子即可。若你真要多谢，就多谢吾徒弟薛景铢。是她第一个发现周娘子的。」
周德威立刻作揖，语气尽是恭敬：「多谢薛郎君！这等大恩大德，某实在难以回报，这些薪柴你们就收下吧。日后有何事，若某能帮上忙的，尽管找某便是。」
孙夫子瞥了眼阿宁后，视线才转回周德威的身上：
「周郎，你好好瞧瞧。咱师徒俩，一个老，一个弱，上山都觉得累了，下山怎还能扛动这些柴火。倒不如留给你们娘孙俩好过冬啊……」
周德威的脸色一暗，频频摇手：「这可不行......」
「心意到就行，」孙夫子捋了捋胡子，瞟了眼门外后，转身吩咐：「景铢，这天不早了，咱们得走了。」
「可......」周德威欲说些话时，卧榻上传出了声：「阳五，把蒸笼上的糕点全包好，放在食盒上拿过来。」
周德威赶紧包在油麻纸上，放在了竹制的食盒中。
周婆婆朝着周德威，施了一个眼神，周德威就将食盒摆到了孙夫子的面前：
「孙夫子，看在我这老太婆的份上，您可不能再拒绝这些糕点了。」
孙夫子无奈点了点头，偏头示意阿宁接下食盒：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郎记得去商肆后街的「百草药肆」取药。药肆的主人与某多年友人，某会提前同他说明。周娘子，这几月您就好好休息，切莫碰水、劳动，这摆摊之事也暂不可行。某同景铢每周约莫两至三次，会山上采药。周郎，你可放心，咱们可顺道去探看周娘子。」
「多谢恩公！」周德威欲下跪拱手时，被孙夫子拉起：
「不必不必。再谢来谢去，我看今夜都下不了山咯。景铢，快些走咯。」
阿宁也背起了包，匆匆施了个礼后，就当跨过门槛时，视线不经意飘向被搁在地上的大雁，她又转头，提醒依然对着他们拱手的周德威：
「周郎，这大雁既是发物，就莫让周婆婆食了。」
周德威抬起了眸，眼里含笑，接着又把头俯下：「多谢郎君教诲。」
目送师徒二人远去后，周德威轻吸了口气后，才将视线转到了周婆婆的身上。
他走上了前，身子微倾，将周婆婆搀扶坐至卧榻。周婆婆将他的散落的发丝捋到了耳后，才细道缓来：
「阳五，你可知晓，今日这一切都是咱们的福气？」
周德威垂下了眼眸，羽睫微微颤动：「奶奶，孙儿明白。受人滴水，孙儿自当涌泉相报。」
周婆婆宽慰地点了点头，又有感而叹：「幸得薛小郎君今日巧见老身，老身这条命暂时才能从阎王那里借回来，」
她瞧了眼脸色顿时阴沉的周德威，自知这孙儿近年就不爱她从口中说出什么这些死啊活啊的话来，只得吐了吐舌：
「你别这副嘴脸，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李存孝？」
「李存孝？奶奶您莫不是说，那位在李牙将身边的小厮？」周德威的眉目皱起，脸色皆是不信：「可瞧着那小身板可不像啊？而且，不是都听见孙夫子说他叫什么薛景铢了吗？」
周婆婆一掌拍向了他的肩膀，呼出了一声叹息：
「你这孩子平时就属耳力好，可这眼力可还得练练。你瞧瞧，人家小姑娘哪点像李存孝了？哪点像男孩子了？」
这一掌拍下，可谓之重。
周德威咬住牙，摸了摸手臂，他的语气依旧存疑：
「奶奶您莫是说，这薛小郎君是一位小娘子？」
「可不是吗？」说到这，这周婆婆脸色还扬起了得意：「上次阿孝就曾带她来老身这里买糕点，老身那时瞧见这一小姑娘怎么穿着如此突兀的衣装，再从上头往下脚一看，立刻就知晓了。」她摇头不迭，似是苦闷：
「你这一少年郎君，眼神竟比我这老太婆还糟糕。」
周德威瘪起嘴，疑是不满：「奶奶，孙儿一来鲜少接触年龄若仿的异性，二来这小娘子年龄太小，毫无娘子应有的......」说到这里，他的小脸一红，说话不利索，最后又才勉强辩驳：
「孙儿若是分不清，也该合乎常理吧？」
「你这小子，倒是会诡辩。」周婆婆瞅了他一眼后，没辙地轻笑。可当视线往下至那只受伤的腿，她默然片刻后，才起了重重的叹气：「我的乖孙儿，我这奶奶不中用，又连累你了。」
「奶奶，你瞎说什么？」周德威的脸色骤变，眉峰扭成了一块。
周婆婆却不理会他，自顾地说起话来：
「阳五，我知晓你想从军。莫不是因为我这老骨头，你本可不用天天在他人眼底下干着你不喜欢的活。若是你早些年从军，或许你也能像李存孝那样，当上都统了。」
「都统？」周德威的脸上抹出了一丝羡慕之情，可嘴巴子依旧硬：「可那又怎样？我有一个好奶奶，他可没有。」
瞧着周婆婆黯然低垂的目光，他侧过脸将眼抬上，盯住了周婆婆良久后，才逐字逐句，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楚：
「奶奶，是阳五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