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绵云不绝，碧蓝天色外，一辆马车踏风而至，停在了府邸门口。
一身如意云头纹白袍的小郎君率先探出了身，他的举止温文尔雅，踩着阶梯，步履稳当地下了车。他下了车后，就在马车一旁静静地候立。
一位身着浅青短骻衫的俊秀小少年，在郎君下车后，她才从马车探出了头，她抬起了眼，望向上方的匾额暗念几句后，才溜了溜乌眸下了车。
头上的扎巾，还歪斜扭着。
在跨入门槛之前，李存璋一脸严肃地再次叮嘱小少年：
「阿宁，你可得记住，不准吃孙夫子煮的任何东西，包括汤药。」
看着阿宁点了点头后，他才一脚迈进了药房。
「夫子，八郎向你请安了。」李存璋轻轻地作了个辑后，对还在门外的小少年招了招手：
「薛景铢，快些，今日是你拜师的日子。」
原本就托着忐忑的步子，一时顿住。小娘子瞧了眼四处无人后，指了指自己，又看向了小郎君，面露疑惑。
「别瞧了。说得就是你，」他的眼眸中染起了笑，朝她招了招手：「你快些过来，同你师傅磕头行礼。」
阿宁微愣一会后，才小步快跑，正向想孙夫子下跪磕头时，被两只干瘪粗糙的手立即拉住，不允许她跪下。
「我可没那么多礼节，小丫头你快起。」孙夫子缕了缕白须后，眉目皆是温和。
李存璋的眼里都是笑意，朝着孙夫子拱起了手，举止恭敬：「孙夫子，日后就请您多担待了。这几日，我不在牙府，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就把阿宁交给您了。」他一会转眼看向了阿宁，歪着脑袋，低笑了几声：「不是说好，以后要称呼你为景铢吗？薛小郎君。」
他的视线慢慢地往下打量，语尾还特意强调「薛小郎君」这词，似地有意作弄她。
阿宁也随着他的视线下移，一身郎装套在了她的身上，她想起了马车上李存璋对自己曾说出的话。
她摸了摸鼻子，把头低下，示意明白。
「阿殊，响午之后，我才过来接你，带你去附近转转，同你介绍介绍府里，还有同僚们，记得等我。」
瞧着眼前的小人儿点了点头后，李存璋再同孙夫子磕唠几句，就躬身离开。
一隅药房里，只剩下阿宁与孙夫子。
「小丫头，你拜为夫为师，可是真心想学习医术呀？」孙夫子紧抿了唇线，缕了缕胡子，斜睨了阿宁一眼。
阿宁微敛了眸后，一声扑通离开跪下。孙夫子来不及拉起，就见她抬起了眼睑，语气铿锵有力：
「是真心的。若师傅愿教阿宁，阿宁什么都愿意去学！」
孙夫子收回了手，深深地朝她瞧了眼后，突然仰头大笑：「好！就冲你的真心，为夫收你为师！」他随即坐上了高座，瞟向了案几上的茶瓯后，定定地看向她：
「还不快快向师傅敬茶。」
他的话音一落，原本愁眉的小娘子，脸上顿时涌出了喜悦。她连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案几前。
她小心地端起了茶瓯，递到了孙夫子的面前，当欲说些吉祥话时，就被一把清嗓止住。
「三兄，你瞧，阿宁在拜师！」
他的步履轻快，跨过了门槛，抿唇轻笑，摇了摇扇，继续轻念：
「阿宁，继续啊，别理会我和三兄。」
阿宁稍稍地扭过脸，今日的李克让换上了一件月白回纹襕衫，他的手里把玩着扇，眼波含笑地先走了进来，随后入座了侧榻。而随他而至的，是眉目疏淡，衣著乌青圆领袍的李克用。
「小丫头，」一声轻声，让阿宁回过了头，孙夫子朝她颌首，示意她继续。
阿宁的神态恭谨，将茶递给了孙夫子后，连磕三个响头。待孙夫子把茶喝完后，拜师仪式总算结束了。
阿宁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斜眼望去，却见侧榻上的两人没有要走的意思。
倚在右侧的月白男子先张了口，撇去唇角的笑意，眼中略带难色：
「我瞧，这外面停驻的马车，还是太招眼。若让存璋每日护送小娘子也不好，恐惹人……闲话。」
他的嘴角凝住，若有似无地抿起了笑后，又张了口：「还是，让存孝……」
一把低磁扬起，周围瞬间安静。
他慵懒地抬上了眼，一向偏冷的嗓音掺了些沙哑：
「不必了，就由我护送吧。我暂会住在私邸，直到阿耶归来。」
李克让的嘴角抽动，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三兄，你说什么？」
连原本脸色淡然的孙夫子，也稍稍地抬起了眸。
阿宁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扫视一眼周围的脸色后，声质清冽，不徐不疾地回应：「若我使用马车，可会引人非议？」
李克让突然对上小娘子的目光，见她扭紧了眉摇头，他欲说出些话来，一旁的孙夫子突然开口：
「丫头 ，去谢谢少主公。」
阿宁的身子一僵，行了个万福礼，极为不情愿：「多谢…….少主公。」
「这事就决定了。孙夫子，我和四弟还有事，就不多久留了。」他默默勾起了唇，目光略斜轻轻斜过低头的小娘子，声音遂轻：「还望您多担待一些。」
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后，阿宁的目光不禁沉了沉。
「小丫头，这里坐。」
「夫子......不对，」她的声音糯糯，眼底抹上犹豫：「师父，为何.....」语气顿住，梗在喉中的话却不知如何诉出。
「小丫头，」孙夫子点了头，他的唇边启动：「我知你心中忧虑，可眼下只有这个法子，难不成你想独自一人？」
她垂了下眸，捏紧了手指，却低声嘀咕：「阿宁，也能保护自己。」
孙夫子淡淡地瞧了阿宁一眼，轻轻地扬唇一笑：「你娘子家家，如何能与这世道为敌？」
「我......」阿宁忍不住地喊了声，但刚对上那双白须眉眼，她的话就噎在喉中。
她抿了抿嘴，默然垂首而坐，开始了与孙夫子的讲学。
到了晨午之时，讲学才结束。
孙夫子年事已高，便打算躺卧休憩，叮嘱了阿宁，可不能随意出去。
她握住了笔，趴在案几上，不知道在案上乱画什么，她的双眼直愣愣地盯住那道门瞧。眼皮正要阖上时，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少主公，这次可真狠。都把李都统打得起不了身。现在，还在床上哼哼叫着。」
阿宁竖起了耳朵，打直了身，撑起了背脊。
另一端较低沉的声音也开起了口：「你是没瞧见，他昨日如何拂去少主公的颜面。这于情合理，少主公都不会像往常一样放过他。」
阿宁听到这，心不由得一颤。想起了翠娘姐姐的话，她凝起了鼻息，更往门缝贴近一些。
「可少主公，莫不是和李都统……」这才把话说到一半时，立刻被另一把声音给阻止：
「这等腌臜之事，可不能随意乱说！传到少主公耳里，可有你好受的！」
听见脚步声离去后，她才卸下口气。她思量片刻后，欲伸出手拉开门，却没想一股推力反弹，将她砸到了地上。
她面露痛苦，抬起了头，却见李存璋的眉头蹙了一下
「阿宁，你怎会杵在这里头？」
他连忙扶起了阿宁，再往屋内探了两眼后，又问：「孙夫子在休息？」
「八郎君，孙夫子在歇息，」阿宁忍住手肘上的疼，拍了拍裙后，她又转了眼地面，才讪笑地摊开了手：
「这笔，刚掉在门槛那里。我正想拾起，八郎君你就来了。」
李存璋瞥了眼她手中的笔后，瞧了眼门槛，最后往案几的方向挪了几眼。
他的眉头挑了挑，欲张口说话时，一把清润的声线从内屋发出，打断了他:
「八郎，你来了啊，」孙夫子的双手靠背，缓缓地走向了前。他一把握住了李存璋的肩，露出了笑眼：
「是来接小丫头的吧？去吧去吧，老夫还得再要歇歇。这年纪大了，精力可就不好使咯！」
孙夫子走到了不远处后，在一处定下，似想起了什么，他又喊了阿宁：
「小丫头，你来一下，」他微睨了她一眼后，才从一个竹编制的箱笼里，掏出了一个素绯布包。他递给阿宁之后，嘴角才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是我送给小徒弟的礼物，以后就用它来装你的文墨、书宝、摘要见习等。记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莫浪费了这块好布包。」
清澈的双眸微动，她稍愣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片布包。欲出口的道谢，又见夫子凑近了她的耳：
「今日响午，所有人都会去城外操练。若你想见他，就往回走，右边门廊倒数第二就是。里面的药膏也让他擦擦，能快些恢复。」
阿宁对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双眉一低，不知觉地扯紧了手中的绯红布包。
「阿宁，我瞧孙夫子同你嘀咕了些话，你们在说什么呀？」
李存璋突然停在了一丁香树下，转脸瞧她，幸得她及时停下了脚步，否则肯定撞到了他。
她同李存璋对上了眼，清澈的眸子动了动：
「他只是叮咛我好好地学习，别浪费了这布包，」阿宁转了转眼珠子，打量府邸四周后才问：
「这牙府，本就如此冷清？」
李存璋的眉头一松，嘴角才弯起了笑：「没有，牙府平日可热闹了。只是今日大家都去兵营操练，我才带你转转，熟悉熟悉环境，」他的声音清透，如能见底的河水般，但隐约听出一丝湍急：
「牙府男儿多，虽然这心思简单，但也得防防。尤其你又是个娘子......」
他们这群牙兵，一般都是住在牙城之外，统一管理。若像他或是李存孝，是李克用的亲兵，就会被分到牙府居住。李克用虽有自己的私邸，但为了以身作则，也随他们一起居住在牙府。她的职位，只是孙夫子身边的小厮，虽有俸禄、休假，但属于编制之外。因此，只要每日准时来府邸上值即可。
阿宁的步履稍顿，面露难色，捂住肚子，举止忸怩：
「八郎君，我......想上茅厕。」
他立刻侧过了身，让了位：
「你莫不是喝了孙夫子煮的东西？」他即刻按住了肚子，脸色稍微燥热：「憋坏了，对身子可不好，你可知晓茅厕在何处？」
阿宁不经意地抿起了嘴角，点了点头后，脸也不回地就往屋里拐。她隔着墙，瞅了眼在树下等候的李存璋后，立刻转了个方向，一股作气地跑到了房门外。
她气都不敢喘，连忙伸手敲起了门，可却无人回应。她紧接着又把耳朵贴近了门，思量片刻后，才叩了叩门，却还是没人回应。她正想推门而入时，一把低嗓轻声扬起，起了慵懒的调：
「若你是想找我，应该是敲这儿的门，不是那边。」
她侧脸看去，就见少年正悠闲地坐在矮栏上，再望过去，还有一双木拐就凭在栏杆。
少年挑了挑眉目，正定定地看向她。
阿宁下意识地捂起了嘴，退了好些步后，才险些稳住：
「阿思，你......怎会在这里！」
只见他掀起眼皮，轻嗤一声，语气轻慢：
「这不是我才要问你的？」
「阿思，我......」她低下头，眉目皆是愧疚，轻咬住唇瓣，却又不说话。
他瞅住那张脸，欲言说的话语又咽回肚子里。他滚了滚喉咙后，嘴角冷撇了一下：
「这里可不是你的家，别再四处乱跑，赶紧回去吧。」
当他拄着拐，打算转身而过时，一把急腔脱出了口：
「阿思！等等，我有话想同你说！」
他的步子微顿，侧了身，轻挑起眉，嘴角漾起了弧度：
「说吧，我听听。」随即，他又坐回了矮栏，一手握住了拐杖，一手拍了拍侧，示意阿宁一起坐下。
阿宁低下了头，乖乖地坐到了他旁边。她凝思一会儿后，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翠绿锦囊：
「你瞧瞧，这里面的东西。」
李存孝松开了锦袋的结，往里瞧去，一只金色鸟眼钗子映入眼帘，他的眉峰敛起：
「钗子？」
侧边的小娘子瞧了他一眼后，才缓缓地起了口：
「这是，翠娘姐姐临终前给我的。她叮嘱了我，要我好好地保管，」她揪了揪衣角后，又示意少年看下去：「你再瞧瞧，那模样、工艺绝非我家中之物，」
她沉下了眸色，声音又小去几分：
「阿思，我到云州后那段昏沉的时日，梦见了外公。在梦里，外公给了我一个盒子。盒子里，就有和这钗子上一模一样的鸟眼珠子。前几日，我在孙夫子的药房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盒子。所以，这才想.......」
「所以，这才同少主公说了，想要入府当差的事？」他出声极快，打断了她的话，眼底的雾气虽然散去，但神色似是懊恼：
「你可真是，怎么不同我先说？」
想到此处，原本散走的雾气又重新集中，他独自腹诽：「可少主公，又怎会答应了？」
却见小娘子低下了眼睑，语气中透现了一丝悲哀：
「谁会相信一个小娘子的梦话，若我说去，只怕你只当笑话来着.....」她眨动了睫毛，兴许是连日的委屈涌上，转瞬之间，雾气倏然聚成了泪珠，从她的眸里滴下。
瞅着那两道滴下的眼泪，他的心被揪得厉害，眉心也紧紧地皱起。
知晓自己说得话太重，他连忙伸出了手，用拇指擦拭了她的泪水，放缓了语气：
「我的好阿宁，你莫哭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小娘子却摇了摇头，往斜背的绯红布包，掏出了一棕小瓷瓶。
她哽住了咽，吸了吸口气后，才将它递给了李存孝：
「拿着。这是孙夫子给你的药，希望你早日康复。」
他低眼瞧去那只棕小瓷瓶，又望了眼那通红的鼻尖。他收回了手，开始揉搓起后脖颈。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欲言说的话语缠在了舌中，最终也只发出了「呃」、「唔」的单只音节。
阿宁的身子本还在抽搐，听见上方扬起的怪调，她疑惑地抬起了头，却见那张憋红的五官，以及只能发出单声的音节。
这怪异的模样，惹得她扑哧笑了出声。
犹见小娘子破涕而笑，他紧发的眉弦才松下，冲她乐呵呵地傻笑：「阿宁，你笑了！那算是不再生我的气了？」
阿宁却撇上了嘴，摇了摇头：「那可不行。阿思你害得我连日忧思心愁，可不能怎么算了。除非，」她的眼睛精光一闪，黑溜的眸子转了转：「除非，你带我去吃好吃的！」
「这可好办！爷答应你了！」
原本沉进潭底的心，又拨开了月明。他这一开心，拍起了大腿，欲站起身，却一时忘却身子的伤，他的步履差点稳当不住。阿宁连忙搀扶了他，又令他小心地坐下：
「阿思，你可别再乱动，免得又伤了身子。」
他稍愣一会后，随即轻噙了笑，眼中藏不住一丝波动：「就知阿宁还是最关心我。」
一个脚步悄然停驻在拱墙之后，他望着笑意盎然的两人，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负在身后的手，攥紧了瓷瓶。
「少主公，您......怎么在此，今日莫不是......训兵列阵的日子？」一声磕巴打断了他，他从她的身上抽回了视线。
李存璋的鬓角冒着汗珠，衣冠乱糟不整，脸上似是慌张，像是在寻找何物。他的目光也往屋内聚焦，随之起疑：
「阿宁？」他再探上一眼，却见叫他好找的小娘子正和瘸腿的李存孝谈笑风生的一幕：
「李存孝？」
可未等他作出反应，就被李克用拖走，直到拉到了那株丁香树下，才停下了脚步。
李克用瞅了眼手中的瓷瓶后，心中似有一股无名火莫名燃起。他一把就将瓷瓶塞进了李存璋的手里，薄唇侧起：「把这个给阿孝，」
他的眸光微动，再三捏了捏套在拇指上的羊脂色韘后，才又对李存璋提醒：
「你切莫和他人说起这事，就连阿孝或是这丫头都不得提起，就当我没来过。」
李存璋闻言后，心中顿时疑惑。可对上散发深戾的气息，他只能沉默地拱手允诺。
落日余晖，红日西坠，石墙砌出了几缕光，硌踏的车辘碾过了光线。
马车啼啼驶入无人的街道，因微风吹起的帘幕也垂下。
她安静地把眸眼侧去，只见那人撑着额，阖眸假寐。
她则静若处子，不敢妄动。
「丫头，」清润的嗓子突然响起了声，令她不禁打了颤。
「丫头，我叫你呢。」他保持着撑额的姿势，眼睑耷拉地瞧了她一眼后，语气才端得漫不经心：「可还习惯府邸的生活？」
她目光下移，想要回避那双眼睛：「回......少主公的话，一切都好。」
虽然刻意控制尾音，但她带上的颤音，还是能听得见。
「今日，」他稍微顿住，灰色的眸子流动着柔光：「存璋，可带你熟悉环境了？」
「是。」小娘子垂眸回应，不看向他。
他的嘴角一僵，咳了一声后，视线转到了她侧边的绯红布包：
「这是孙夫子给你的？」
「是。」小娘子朝她旁边的绯红书包看了眼后，点了点头。
他轻抿起唇，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嗓音微微沙哑：
「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是。」小娘子的睫毛垂下，语气保持疏离。
瞧住那模样，他的目光下移至那双唇。任凭他如何努力，似乎怎么也掰不开。
轻瞥了阿宁几眼后，他恢复了往常的冷漠。他托着腮，转脸看向了帘外无趣的风景，直到马车徐徐停在了府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