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孝侧眼瞥去身旁的小姑娘。
眼皮底下的她正滚动着眼珠，踩着好奇心，睁大了双眼，正细细地打量这城里的每一处、每一幕、每一隅。就算是只剩下几片树叶悬挂的枯树，就算只是简陋的木屋瓦房，她都看得颇有滋味。
他的嘴边扬起了笑，一抹宠溺，撒在了她的身上：
「阿宁，你就看得这般入神？这长安城内东西，莫不是更为新奇？这里的小东西，可值得你如此雀跃？」
小姑娘莞尔一笑，乌黑的双眸闪出了清澈：
「阿思，若你像我平日一门不出，二门不入的，竟不知这天下之大，你也会如我这般。再说了，我就图个新鲜、图个新意。莫管是多寻常，只要到过未曾去往之地，我都只觉新鲜有趣。」
他的心里仿佛被这笑容裂开了口，自从自己的娘亲与妹妹死了之后，就没有人对自己这样笑了。
那涌进的温热，令他血脉沸腾，心跳加速，汗毛竖立。
这股说不清的异样，不是往日因自己弱小而遭人羞辱欺凌的愤恨无力，也不是有朝一日必要让曾瞧不起他的人或欺辱他的人，害怕他的强大而下的决心。
他刻意压抑了此刻的激动，点了点头，平静地接了眼前小姑娘的话：
「那当这娘子的，也挺累人。这规矩之多，也不可迈出步子。若我不能畅游于天地间，那我可得憋死。」
他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眼前的小娘子察觉此刻的怪异。
「那可不一定，有些郎儿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过活。」阿宁不知他此时所想，只是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商肆：「不说这些了，阿思，你想不想吃些花糕啊。」
「花糕？好呀。」凝视那张笑脸，嘴角也不禁地扬起了弧度。
阿宁连跳带走地到了商肆前，就看到热腾腾的花糕才刚出了锅。白色的发糕，还黏上了蜜饯、红枣，五颜六色的，十分诱人胃口。
一位穿着灰色的麻衣，头上绑了块布巾的老婆婆正快速地把蒸好的糕点一一并列，摆放在木盒中。
这刚出锅的，肯定最好吃。
她对铺前弄着花糕的老婆婆指了指三个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绣包，上面绣上了几簇白色的团子，这手艺看上去生疏不精致。
三个铜钱，递给了老婆婆。道谢过后，捧住那热呼呼的花糕，走到了那两人面前。连着油纸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李存孝，另一个则给了一直在他俩身后的李存璋。
李存璋接过阿宁手中的糕点后，立刻掏出了钱，正想要还给她，却被她躲开，一声阻止：
「八郎君，这万般不可。你照顾了我那么多日，我连报恩都来不及了，何况这小点心，可别同我推脱。」
李存孝的嘴角稍稍向上，对着阿宁点了点头，接了下去：「存璋，既然阿宁都说了，就快吃下。」
李存璋瞥了眼李存孝那盯着阿宁似笑非笑的眼眸，又瞧了眼那双正盯着自己的澄亮双眸，他这才点了点头：
「那......我就从命了。」一开口就把花糕咬了下去，软黏的糯米一下把口腔黏住了，坚硬的果子却一个劲地摩擦着牙间，努力地通过不断分泌的唾液与颚间的咬合，才把它们双双化开，留下的是米香与果香流入口中。齿间流香，辗转入化，随着唾液一并吞咽。
望着那津津有味的模样，阿宁不禁掩住了嘴，扯了个笑：「这可真有那么好吃？」
李存璋擦了擦嘴边还残留的白末，也随同她一起发笑：
「你还别说，这滋味确实不一般。可起了怪，我这道地的云州人，竟不知晓。」
瞅见这俩人脸上的欢笑，李存孝自顾地走到了摊子前，一抹浅笑浮现了他的唇畔：
「周婆婆。」
他拱起了手，态度明显和气，语调柔和，全然不是以往的嚣张模样。
阿宁同李存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有些目瞪口呆。
那本摆弄着糕点的周婆婆一见李存孝，顾不上手里的蒸糕，赶紧招呼了他：「阿孝，你怎么在这？快来这里。」
说迟那快，又往李存孝的嘴里塞了一个刚冰镇好的水晶糕，所幸李存孝接得快，没被呛住。
她笑眯眯地看了眼李存孝，又把视线转向不远处的阿宁与李存璋：
「阿孝，这两位俊巧的小郎君，可是你朋友？」
李存璋一听，立刻把阿宁拉上了前，拱起了手行了个礼：「婆婆，某姓李，名存璋。若不嫌弃，可唤某八郎。」又边扯了扯阿宁的衣袖，阿宁这才反应过来，也拱起了手：
「儿唤攸......」她意识不对，赶紧把话快速咽下，重新开了口：「某唤薛景殊，家中独子。若不嫌弃，可唤某薛郎。」
周婆婆把眼神凑近了些，才瞧清楚了阿宁是刚向她买糕点的人，又转向了正把蒸笼放在台上的李存孝：「欸，这小郎君，莫不是刚同奴买花糕的那位？」
只见李存孝微微勾起了唇角，她扯着松弛的眼皮，眯起了笑：「长得真是乖巧伶俐啊。」
她随即拿了两块水晶糕，递到了他们面前，示意他们吃下。露出的灼灼神情，李存璋不敢推脱，连忙接过吃下，用胳膊推了推阿宁，暗示她接下。
阿宁接过吃下后，周婆婆才满意点头：「我人老了，这眼神不好。但我孙儿眼神就不错。」
旁侧的李存孝也随应补充：「周婆婆，本是朔州人。前不久，才同孙儿搬来这。」
周婆婆翻弄着蒸锅的糕点，手边里的勺子还冒上了热气：「说得这，我还得感谢阿孝你！对了，阿孝你也还没见过我孙儿，最近这整日就在米铺打手。我瞧你们年龄相仿，改日让你们认识认识。」
李存孝把最后一个蒸锅摆上，朝向周婆婆拱手：「今日阿孝还有事，不叨扰周婆婆了。」
周婆婆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张油纸，装了些小点心，递给了李存孝。而李存孝却后退，摇了摇手，表示不用。
周婆婆一见，不禁使了个性子：「你不收，就是不给我这老太婆面子。」
李存孝听了后，面色有些为难，但依然不肯接过。
李存璋瞧了眼后，直接走上了前，代李存孝接下：「谢谢！周婆婆！初次见面，还送给了我们那么多好东西吃。若日后有我和孝兄能帮上的忙，尽管直说。我们必定尽全力！」
「好好好！我才要说谢谢！」周婆婆咧开嘴笑了起来，李存璋又对脸色有些愠怒的李存孝朝下了眼神，示意他往台边上看看。
随着他们的目光，阿宁也注意到，李存璋在从周婆婆手中接下点心时，就已经悄悄地在台子边上留下了几枚铜板。
这几枚铜板，已足够支付那些糕点的费用。
李存孝见状，脸色才趋向了平静。对周婆婆说了声「告辞」后，便挽起阿宁的手腕走了。
李存璋也边连对周婆婆说声告辞后，也随上他们的脚步。
走离了商肆后，李存璋才偏头询问：「你怎么会认识周婆婆？」
李存孝瞅了他一眼，没出言嘲讽，或是逃避，只回答：「前些日，我不是奉少主公之命去趟新城吗？就遇到了些小混混在欺负周婆婆。正巧路过，顺道帮忙。本还想通知她的孙儿，但她似乎担心什么，连连摇头说不用。我又正好要去赶去新城。在警告那些小混混后，就前往复命了。」
李存璋垂下了眼睫，若有所思。
不等他细想，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车前，李存孝又添了一句：
「我今日得去牙府复命。」
这段话，把李存璋从思绪拉过，颇为赞同点了头：「那我和阿宁先回府......」
可李存孝却没搭理他，一个俯身抱起了阿宁，送进了马车内。
安置好阿宁后，不等站在一旁的李存璋与马夫反应，他翻身一过，两手控制了马鞍，背对着阿宁，微微勾起了唇：
「阿宁，坐稳了。」
他侧过了头，对底下的人溢起了一声轻笑：
「存璋，你自己先回府吧。」
俯看那气急败坏的李存璋，他眸子里的笑意更深，双脚一夹，转头一喊：「驾！」
鞭子一落，随风一去，扬起了层层灰尘。
留下的人，被这尘埃呛得睁不开眼，吸不了气，频频咳嗽。
待这漫天风尘过去，早已不见人踪。
望去空无一人的街景，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捏紧了拳头，唇齿间发出了那几声，早已被黄尘夹去的音节。
策马飞舆，弹指之间，就在一处外停下。
阿宁被颠得只能用双手撑住车壁，直到这声停下而能松下口气时，低沉的嗓音掀开了车帘，伸出了手，轻唤了她：「阿宁，下车吧。」
「大同防御府」这几节官印字样，活脱跳到了她的眼眶里，令她打了几个颤。
脑海闪现的尽是李克用当初硬把她拖去「太原府」交换李存孝的画面。
她的眉心蹙了蹙，往车壁内缩了缩，眉眼转瞬冷下，她瞪向李存孝：
「阿思，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突如的冷声，令原本扬起的欣喜，沉下了一半。朝她伸出的手，挥到了半空中，又缩了回去。
他遮住了眼底的黯然，垂眸低语：「我之前听你说，你想当话本里救助苍生的女侠，原想让你瞧瞧这些兵器奇术，望你能开心起来。既然你不愿，我先带你回府，之后我再过来复命......。」
当下的阿宁只觉又羞又恼，用力地咬住唇瓣，恨不得把脸踩了几下，再埋在泥里。
半响之后，她才嗫喏地开启了唇：「阿孝，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但少年的心思已全然不在那声言语之中，而是在那双被咬得肿红的唇。
一股热气倏地从下往上直冲他的脑门。他立刻偏了身，背对着阿宁。微微欲再抬起的手，也再次缩了回去。
待掩去眼中的欲念后，他才又局促应下：「嗯。我都知道。你赶紧下车吧。」
一下了马车，瞅着那不再往自己这儿看的背影，她甚觉奇怪。
那嗓音也比刚才沉了好几度，耳尖似乎还泛起了红。
但她不敢再多问，只拉了拉衣襟，把发束摆正。
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果真轻便了许多。
两侧的实榻门，左右各站着四位黑衣兵郎。他们纷纷垂下了头，拱起了手统一大喊：「李都统！」
李存孝没看向他们，只是把头微微往侧，示意阿宁继续随他进府。
阿宁抬头一看那无边无尽的石阶，她深吸了口气后，跟上了李存孝的步伐，进入了府邸内。
往上瞧，那前檐如燕翅飞出外横伸，后拱如龙尾翘立内耸立。
往下看，两列各三的木柱，下粗上细。柱子与地基之间隔着一个柱础，用于隔绝水分。莲花状的柱櫍包裹了柱础。
主厅前方安置了一些花草盆栽，为这严肃之地，添了几分盎然。
阿宁瞟了眼前方，这里也种了一样的八月桂花。
桂花，此时随令节，香浓盛意。
李存孝特意带她绕过了主厅，拐了一个角，两人走到了一隐秘的小道口。
旁边两侧有许多门扇，而无窗棂。
李存孝瞟了眼阿宁，那双充满好奇的灵动目光，令他的眉间忽然上挑，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把其中一道上锁的门扇打开。
那是兵库。
里面放置得满满都是兵器，并且按照类别进行整齐汇分。
长枪、盾矛、连弩、长刀，连稀有罕见的槊也列在其中。
另一隅，则放着几个她从没见过的器械。虽然在永安坊听过说书先生，自己也想象过，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器械的真实面貌，内心还是有点激动。
她雀跃地打量这些器械构造与结构，倚在门侧的他的眸中半刻都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眼神甚是温柔。
「阿思，这个像牛的东西，是木牛吗？」阿宁的眸子闪亮，又兴奋地指了指：
「阿思，这个难道是指南车？我只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
眼里倒映出的小姑娘，眼神不停地四处张望叽喳吵闹，他用拳抵着唇掩笑：
「阿宁，瞧你笑得如此开心......」未把话继续，他随手拿起了一杆长枪。往手掂了掂重量后，唇角微弯，单手就把那长枪拎了出去。
阿宁瞧着李存孝，歪了头，虽面带困惑，但也一同随他出了门外。
李存孝握住枪，抬头看了万里晴空后，他朝向阿宁，唇角勾勒出几分笑：「阿宁，趁着今日天气好，我来演示一套枪法，让你瞧瞧如何。」
那杆枪约长一丈二，枪柄约长七尺，约围五寸，约二十斤重有余。
若已及冠的男子，或许能掌握，但要运作自如，恐怕勉强，况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她这一想，赶紧下了场，打算阻拦那早已蓄势待发的少年：
「阿思，这长枪看起来又长又重，非常人能驾驭。」她往他的腿瞧去，神情紧张：「还有你的腿，虽已痊愈，但不已劳动为好。」
「只是操练，不碍事，」他松了松骨，眉眼早已带笑：「况且，前些日子我还不是出外办事。阿宁，你可别太小瞧咱们鸦儿军了......」
只看他的唇边柔柔带笑，她欲想说些什么，却见他低眸，刹那间，空气周遭都已凝固。
枪杆往横一出，弓步向前，紧贴着腰，手伸直而不离带脉。前敞肩往外，后扣肩往内，一个八字一撇一捺。
他利落地耍下了半月枪花后，又把枪往上一扔，凌空侧翻两次。当腿一蹬地，手一握就又接上了那杆枪。他转腰胯步，借着外力把枪一推圆转，三尖相照。
她目瞪口呆，屏息好一会后，又见他提膝定好，手中长枪往下一出，紧后退又把枪头往内缩，长枪引而向上。他快速后退，转动着杆枪，一道绞枪流水行云、舒卷张弛。
他又朝右往左，来回圆旋舞花枪，杵在一侧的阿宁，不禁打了身惊。
未等她反应，就见那动作定下。
褐色的眼眸缓缓抬起，朝她一笑，勾人心魄。
「阿宁，你觉得如何？」那带着喘气的声音朝她走来，在阿宁的耳朵听起来却如此魅惑。
直到那人俯身同她对视时，她才后知后觉，赶紧偏头过去，用力地拍起了手：「好！好！阿孝你可真太厉害了！」
脸容晕出的羞却，却瞒不了人。
李存孝想作弄作弄她，又故意凑上了前，那鼻尖都快要碰到了阿宁的脸颊：
「阿宁，你的脸怎么红了？」
这举动，使得阿宁又往后退，脸上的红晕更添几分红。李存孝看此，不由得敞开大笑，挺立了身子，放开了她。
阿宁想起今早与刚才的事，才察觉他是有意作弄自己。她抬头怒瞪了一眼那开怀大笑的人，准备训斥时，轻扫了一眼那杆长枪，那套行云流水般的枪法，她垂下了眼，无声地抿紧了嘴。
俯看那不说话只瘪住嘴的小丫头，李存孝瞬间慌了。
「阿宁，你莫不是在生气？」他顿住笑意，脸色一僵：「你可别呀，我只是开玩笑的......」
他欲再说些宽慰话来，阿宁却摆手掐断了他：
「阿思，你这枪法可真厉害。若我能像你，翠娘姐姐就不会......」
长长的睫羽拂上了阴影，喉咙一阵哽咽：「我阿娘同外婆如今也不会在牢里......」
李存孝连忙丢下手中的长枪，轻覆上了她的头：「你别多想，我......」
他的唇正欲动时，思索一些得体的安慰时，一把尖嗓打破了沉默。
「李都统，陈参军找你呢......」
李存孝顿时起了激灵，拽起了阿宁，立即把她推到了门后，低声覆在她的耳畔：
「阿宁，你待我走远后，你才出去。」他牵起了她的手，把刚才的钥匙放到了她的手中：
「这钥匙交给你，此地不已久留。我走后，记得把门上锁。走出道口后，沿着后方小路走到尽头转左，左手边第二道门，是孙老头的制药库。平日人烟稀少，这几日休沐，那老头也不在。你可用这钥匙打开，把门锁上。在那药库等我，可明白了？」
阿宁边重复李存孝说的话，边接过那把钥匙。望上那一双担忧她的褐眸，她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
瞧住那怜爱的模样，李存孝的心不禁一紧，一时忍不住，轻抚上了她的头。
他转过了身，瞟了一眼望住他的阿宁。他低垂了眉目，收回了视线，把门重重关上，只留下无尽的黑暗，陪伴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