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什么催。」

    阿宁隔着门，听见了少年发出的冷笑：「你可知，擅闯库房，得剐上几刀，才能罪免？」

    「标下惶恐......」一见那颀长的身影从道口走出，那尖嗓连忙伏身，言语尽是恭维：「标下绝无此意。还望李都统明察。标下只是照陈参军吩咐，请李都统到内府里商事。标下是在道口外呼喊，应不为过吧......」

    眉开眼笑，彷佛不是件严重的事。

    少年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唇角漾起了冷意：「这孰过孰非，可由你说得算？」

    割过耳边的冷语，他的身子不禁一晃，嘴边原起的笑意渐渐消失。

    捕捉那恐惧不已的恐惧，少年这才发出了笑：「瞧你那紧张模样，罢了。今日某心情好，不同你计较。」

    目光却往内扫了眼道口后，才又回到了前方。

    小厮的眼睛正巧抬起，惊见少年的不经一睹，心中顿时有疑，也想向那一瞥余光一同目去。随即，被一道喝令制止：

    「你还磨蹭个什么？莫不是要我把你眼珠子挖走？你才甘心？」少年甩了袖子，扬长而去。小厮也不敢再这禁地久留，连连俯身，跟上了少年。

    阿宁靠在门侧，再三确定无人后，才轻轻地把门扇推开，又轻轻地合上。

    快速地锁好了门后，她根据李存孝留下来的指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制药库。

    门微微掩住，并未锁上，阿宁通过门缝往里看，确实是没人。

    她这才松下悬住的心，推开了门扇，缓缓入内，接着把门反锁。

    库内虽小，但五脏俱全。

    走道右侧，中间空出，药柜分别靠在墙三面处，前置有连台。连台上放有木杆秤。

    走道左侧，摆放了许多捣药、煮药的工具。

    房内还飘散着药草特有的芳香，混杂了苦涩。呼吸了几口，都叫她想起那日中秋之夜，那日离她远去的苍老背影。

    没曾想，那一日竟是最后一面。自此，天人永隔。

    一阵唏嘘涌来，瞅着眼下无人，她的眼眶才能啜出了一些泪来。

    她双眼发涩，捏了捏微红的鼻尖，像是告诫自己要坚强。

    她走到了右侧后方，瞧住摆在书架上的医书。一时没忍，随意拿了几本，翻阅起来。

    从基本的「黄帝内经」、汉代的「伤寒论」、近来的「千金要方」、「外台秘要」，竟然还有「司牧安骥集」、「伯乐针经」等，专门用来说如何养马、驯马、相马。

    这些书籍，她在无聊之际，大抵都有读阅过。

    有些内容过于冗长晦涩，她当时也是跳着看。等待外公回来后，必定会抓住他问。等年龄再大一些，就被永安坊的说书先生勾去了魂，每日都要偷溜出去听他的说书，也不再对这些张张卷卷放在心里。

    那时候，外公还感慨，为什么自己不再拉住他问医书里面的事。他还觉得遗憾，曾以为有人能继承他的医术。可没想，当初她只是想找借口，霸占他的时间，让他多陪陪自己。

    阿宁翻了翻页，闻到了久而不散的清香芸草，闻到了早已风干的陈年老墨。

    忽间，眼帘打了一个朦胧。

    待她把眼睛张开后，满里都是泪水，再也看不清那书里道出的字里行间。

    她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想赶快把书合上放回原位。

    但不知怎么回事，一个踉跄，摔落在地，连同好几本书籍一同散落。

    她忍住痛，准备起身之时，却在书架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梅盒。

    是一镶嵌双鹊金桂图的梅盒，旁侧两只喜鹊：一只白底红纹，胸脯带了一圈淡黄。另一只黑底蓝纹，胸脯则带了浅蓝。

    她瞳孔骤然一缩，不禁惊叫，慌忙之中又捂住了嘴。

    这盒子，同外公托梦与自己那日，一模一样。

    两侧边，有许多的细小孔洞。她赶紧把盒底朝上，那里也有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

    「毫针者，尖如蚊虻喙......」

    毫针？她忆起了外公在梦里的话，她得想法子找出毫针。

    左翻右找，却连针头都没见着。这是药房库，只供采药、煎药、磨药、碾药，使针自然不会于此。她摸了摸腰袋，想起今日换了男装后，就嫌弃衣服太重，索性把针灸包留下，没带出来。

    她咬了咬牙，把头上的发簪拆了下来。她企图用这个充当毫针，但是尺寸不合适，根本插不进那密密麻麻的缝隙。阿宁只觉懊悔，沮丧地坐在地上，盯着那盒子发呆。突然，脑海里闪出了碎片，她猛地一起：「穴位！」

    她立刻起身，接着从台上取走了笔与墨。小心地研好一些墨后，她才坐在凳子上，凝神地提起了笔。

    写了个「梦」字，又写了几个草药名。

    她左思右想，再也下不了手。

    她单手托腮，咬住笔杆，奋力地回想那夜梦话。一道光刺向了她的眼，手中的笔忽然滑落：

    「丫头，记住这十二针的逆序：「涌泉、至阴、足窍阴......」

    忽间一句话飘入脑里，令她一个打立，腾地站起：「对！十二井穴！」

    在她张大双眼的同时，一张冷峻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

    李克用的眼中充斥嗤鄙，正居高临下地盯住她。

    这一慌乱，她倒退了好些步，一时不慎，便从凳子落下。她闷地哧了一声，搀着摔疼的臀部起立。她还妄图寻个秘处躲避时，就见孙夫子、李存璋早已立在那儿，但都一语不发。

    已然微红的脸，转瞬深红。她低下了眸，没能再正眼直视他们。

    「哼？如今才知羞人？」他神色愈冷，面无表情地盯住她。

    李存璋连忙向前，往袖口里掏出了一片帕子，指了指她的右脸，示意她把脸擦一下。

    阿宁接过帕子，往脸一摸，才察觉刚触碰脸颊的手指，沾染了一些未干的墨。

    她不经意瞄到了案几上早已干透的笔墨，还有正端起了案几上的字帖细读的李克用。

    她的脸色一僵，那些字帖可是她随意写的，也不能朝他面前抢走，只得焦急地先用帕子擦拭脸颊。

    或许因为急躁，脸庞原才一小块黑点，被蹭上了好些圈。

    李存璋用拳抵唇捂笑，本想上前帮忙，却被孙夫子用手肘推了几把，示意他把眼珠子转向案几的方向。

    他转过脸，就见面无喜色的李克用就在案几前方注视着他。虽然不言一语，但那眸子里透出的冰冷，都令他的身子打颤，这下他把头埋得更低。

    李克用揉捏烂了纸，丢在了阿宁面前：「你的书法可得好好练练。」

    阿宁面如难堪，但也能低头附和，趁没什么人注意，一个转脚把纸团轻勾到了裙袂下。

    轻扫过眼她的小动作，他的眼神略有缓和，启唇轻问：「说吧。你怎会来此？为什么又是这样的装扮？」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男装颇有一丝书生贵气，同女装活泼好胜不同。

    阿宁不知如何辩驳时，李存璋推开了孙夫子的阻拦，扑通一声，垂裳而跪：「少主公！这不管小娘子的事！是阿孝硬要把她带来这里的，还因此把我扔在了大街上！」

    「存璋。」他的声音轻缓，却不失强硬：「我在问她，不是你。」

    「少主公......」李存璋想再张开口，就被孙夫子拉到了一侧。

    阿宁抱了拳，鼓起勇气，抬头同他对视：「若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医书呢？」

    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令他失笑。旋即，他那清冷的眸子里，浮现出一抹笑意：「趁我好说话时，快说。」

    冷音方落，阿宁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把脸伏低：「这不正巧…….阿孝要回牙府复命，我便央求他带我出去……阿孝，他…..本就不愿，但就我…….死赖着他不放。他瞧我可怜，便捎上了我。这身男装，也是我擅自作主换上的…….我愿受任何惩罚！……」她欲想再说，但思绪混乱，无法再拼凑完整的一句话。她只得轻叹一声气，以沉默应对。

    李克用蹲下身子，端视着她。沉静良久后，他才起了身，唇畔轻勾了一个弧度：「惩罚？有趣。」

    一口热气从她头顶穿过，她的身子不由瑟缩。

    他淡淡的扫视了她一眼，眼角划过了一丝柔软。但薄唇欲再想微启时，门外跑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抑住了嗓低喊：

    「阿宁！」

    一个趔趄，门扇外跌进了一个人。阿宁的眸子陡然一亮，是李存孝。

    他鬓边的汗珠细密，发束因奔跑而又变得纷乱。他的胸口起伏，夹带喘气。再他匆匆地跨过门槛后，跪在了阿宁的面前，敛眉紧蹙：

    「阿宁，你的脸怎会成这样？」

    欲张开的唇随着李存孝的到来而紧闭。眼底泛着的温和，从她的身上立刻收回了，眼神变得同之前一样冷隽。

    阿宁只感觉上方的气压逐低，她移开双眸，不再同李存孝对视。

    李存孝的双目微眯，扫过了立在侧旁的一老一少后，眉眼即瞬冷了几分。他的唇角暗自拉划出一抹不明的笑后，立即转跪在了李克用的面前，拱手请罪：

    「少主公，都是存孝的错。阿宁是我被骗来的......」可话音未落，一把浑厚低嗓灌入了他们的耳中：

    「李牙将，如此多人聚在此处，好生热闹啊。」男人语气轻和，肌肤甚白，无似其他而立之年的男子蓄须，身上蕴着一阵清果沉香，衣著鸦青银丝岁寒三友锦边长袍，腰间挂着鱼袋。虽稍有年纪，但身形依旧保持得当，浑然天成的贵气。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徐徐走来。两列随行的皆是穿着红黄绢布甲、头戴兜鍪的卫兵。而前方旁随他窃语的正是刚被李存孝吓怕的小厮。

    他的眉眼皱得有棱有角，眸子布满了笑意。他的神情悠然，一脚跨入了门槛。

    他低头看去，那正对他发出敌意的李存孝，又朝正颤栗不安的跪在地上的阿宁问去：

    「这个花猫郎儿，是谁呀？」

    声线平淡，却刻着极为浓烈的岁月清寒。阿宁屏住了呼吸，侧头用余光一瞟，打算瞧瞧男子的容貌。但视线飘向那正挂在腰间的袋子后就停止了。她面露失措，这下把头缩得更低了。她紧咬着唇瓣，神情无措时，忽地只感前方后方一凉。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恰好地印在了她的影子上。

    她的眼眶顿时温热，偏头看去，才发觉李克用正用他的身子，把她彻底遮掩住，不再让那男子瞧去她半分。

    「陈使君，今日怎有如此雅兴？」他的尾音带笑，但客气却如浸入雪水后般得冰冷。

    那被称呼为「陈使君」的男子却不理会他，唇角只轻轻一翘，便径自地坐到了案几前，犹如自家府邸，自如来去。

    再安稳入座后，男子才轻挑眉头，朝着眼下的李克用，缓缓张启了唇：「听我的参军说，这里有些动静，又想你这几日出外办事，深怕这偌大府邸无人照看。这心一急，就想要快来看看。毕竟我是云州太守，这里的事我也该尽薄力一二。」

    一时转步，李克用又已换了方向，利用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阿宁。他瞧了眼上方安然入座的男子，他作了个辑礼后，眼中闪过一丝冷笑：「只是些琐碎之事，不扰使君担忧。」

    男子搂着胡子，横了边下的李克用一眼后，又很快地恢复了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但......」他收起了唇边的笑，眼神忽地一沉，定格到了阿宁身上：「这小郎君是谁呀？」

    一张一开的启合，一口凉气不停地往阿宁的心里抽去。

    李克用的神情依旧平淡，从容一笑：「他是新来的药房小郎。正不巧配错了药，正罚着他呢。」

    高高在上的男子闻言后，只是浅笑，并无任何言语。反倒是那在库房被李存孝胁迫的阿郎，率先张开了口，他正杵在案几旁侧，一丝阴冷从他的嘴角划过：「不是应该罚他擅闯库房吗？我可都瞧见了，这小郎君正和李都统在库房愉快聊天，李都统还特地为了小郎君耍了一套枪法！」

    「你！」李存孝一听，骤然黑下了脸。额上的青筋突暴，怒火忽地燃烧。他一脚起开，抡起了拳头，正准备上前揍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时，一张影子过身，李克用瞬间扣牢了他的手臂，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阿孝，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