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坐在了石凳上，边吃着宦娘姐姐做的馓子，边看着桂花树，陷入了思绪中。连日的卧床躺下，这身子早已发慌。虽可四处逛逛，但范围只限府邸。

    秋天吹来的阵阵微风，把原本就挂在树枝不稳的桂花吹落，吹散了她的思绪。

    她抬眼看着天空，自觉前方一片混沌。云朵却忽然散开，出现了一束阳光。她自觉刺眼，举起了手，想要阻挡阳光，却于指缝间，看到了熟悉的脸庞，正用那双褐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思……」她被吓得差点从石凳上掉下来，一双长满茧的手立即上扶住了她，沉重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一把轻磁揉进了她的耳际：

    「见到我就如此惊讶？」

    这把声音响起，她的心里又回到了那夜。

    这瘙痒的滋味占领了她整个心脏，不止发丝乱了，这方寸也随着乱了。

    待她站定，立刻偏下了脸，这红得出窍的模样，绝不能被他瞧见。

    几日不见，他似乎又长高长壮了。

    他已不再是一身粗布麻衣，今日的他著服为黛蓝色的缺胯袍。

    他的腰上挂着障刀、缚索，左臂系上了臂鞲。一身戎装，突出了他与常人不一般的容貌。脸庞的线条分明、鼻梁高耸挺拔，坚毅与执拗重叠在他的身影之中。

    束起的发，已随风飘扬，鬓发也已纷乱。

    穿起的六合鞋，沾上了许多黄土泥沙，像是从哪儿赶来的模样。

    凌乱的头发，令她想起了已在九泉之下的外公。

    她飘回了年少时，每当看见外公捣药，外婆就会在侧用手上的帕子，替外公擦汗、整理鬓间碎发。

    沉浸在情绪中的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想为眼前的他，整理一下落在额前的散发。但才稍近鬓边一角，那身子就立即挪走，避开了她扬起的手。

    她沉似半响后，露出一笑，想将手缩回时，又倏地被抓了回去。

    她的神色稍愣，见他的另一只手往襟里一伸，掏出了一把匕首。

    一双棕褐的瞳眸，凝视了她好些会后，才把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阿宁，这匕首我从少主公那里拿回来了，日后你务必收好。」

    她的眉眼流露喜色，把匕首攥紧在了手上，嗓音全是喜悦：「阿思，太好了！我原以为拿不回来了。」

    她仰起了头，却见那人两手支撑石桌边缘，把她牢牢环在了其中：

    「这么多日，你不想我？」

    面向这炽热的双眼，她的耳尖瞬间冒红。她想挪动却移动不了，只得把头又低去几分。

    李存孝的眉角一挑，瞧着身下摒住呼吸的可人儿，他双手一松，转身就坐在了石凳上。

    瞅着那呆愣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禁往上翘：「刚瞧你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声音不大也不小，尾音被刻意压着，像是暴风雨袭来的前夕。

    阿宁立刻摇了手，否定地摇头：

    「没人不欺负我！只是这几天......」她的声音转而渐小，似是嘀咕：「有些闷。」

    「闷？这可好办！」李存孝一拍脚后，立即站起了身，俯身就盯住她瞧：

    「我正巧要去牙府，你不如随我一趟，我捎上你，带你见见云州的风光美景可好？」

    这炽热的目光灼得阿宁脸红，她正不知所措时，一道人影急忙挡住了他们面前。

    阿宁赶紧推开了李存孝，抑住心中的燥热，向赶来的小郎君行了个礼。

    李存璋轻瞥一脸慌张的阿宁后，清了嗓子后，又重复刚才的话：「你怎一人回来了？少主公呢？」

    被推开的李存孝则歪起嘴角，一个白眼给了李存璋：「不用你多事，」

    他瞧了眼躲在李存璋身后的阿宁，朝她招手，一抹勾唇释出了一些冷意：

    「阿宁，过来。」

    李存璋往后瞟了眼那害怕的模样，又把身子挪了挪，好让她的脸能被完全遮住。他的眼神顿时一暗，盯住了正歪着头的李存孝：

    「存孝，宦娘姐姐特地按照三娘子的样式，为攸宁娘子买了些裳衣。我已命人特地洗好，正准备捎她去试试新衣。」

    李存璋转过了身，背脊微弯，朝李存孝拱起了手：「存孝，咱们就在此别过，不奉陪了。」

    当他想把阿宁带离此处时，一把冷峻的笑声，不由分说地拉住了阿宁的手腕，弄得阿宁好是生疼。

    他对李存璋的阻拦没有过多在意，他的下巴微微扬起，眼里透露出不屑：

    「这不成，阿宁的模样这般小，而三娘子的个子高挑，这衣服尺寸定是不合适。我正巧要去牙府复命，可顺带阿宁去商肆选购。」

    他的脸上透出几分漫不经心，轻睨了李存璋一眼后，就跨过了李存璋。他准备把阿宁带走时，又被李存璋一把拉住了衣袂：

    「少主公此刻奔波在外，主公又在长安。若攸宁娘子的身份，再被旁人知晓，难不成你还想让攸宁娘子再次经历同蒲津渡一样的事？」

    这话一出，李存璋立马后悔，明明是少主公再三叮咛自己不准说出去的。现在可好了，他竟然一时口快，当着当事者的面道言。

    尤其是自卑心尤为强的李存孝。

    这莽撞的家伙，身子突然顿住。眸光中闪出了一丝狠厉，声音泛起了寒冽，朝李存璋袭来：

    「你怎会知道蒲津渡的事。」

    他又瞥了眼阿宁，只见她满脸无辜，瞪大眼睛摇头，示意不知。他低下了眸，似想起了什么，欲开启的怒火，伴随他的眸光一闪后，吞咽了回去。

    敛起了的眉，语气也缓和些许：「你说说，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使？」

    旁侧杵立的李存璋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有攸宁娘子在场，李存孝这厮才不敢发作。这家伙，若发起脾气来，就凭非常人的力气，他李存璋一文弱书童，绝非李存孝的对手。

    他暗自腹诽了几句后，顺了口气接下去：

    「我原是属意待少主公回来后，才将我的提议说出口，由他决策定夺。可碍于目前这等情况，我只能提前告知，」

    他紧抿了唇线，压低了声嗓：

    「咱们得给攸宁娘子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能令她在云州安心度日的身份，直到主公另行安排为止，」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木制腰牌，一脸讨好地摆到了李存孝的面前：

    「这腰牌的主人，名为薛景殊。此人竟敢私携军粮，逃开军营。幸得被我及时抓回来，这不就地按照军法处置了。」

    阿宁听了这话后，一个激灵，不由得抖落了一身疙瘩。

    李存璋背稍作停顿后，接着继续：

    「幸得薛景殊这小子，加入军营才没多久，举目无亲。若是能在这符牌上做些文章，阿宁这身份可就有着落了。」

    但听到「举目无亲」时，李存孝的眉头蹙了一下，却没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停留在阿宁的脸上。

    始作俑者转过了身，把腰牌递到了阿宁面前，示意她收下。

    阿宁的脸色变得难看，尤其是在听完这腰牌的来历后。

    她瞧了眼腰牌，颤巍巍地把双手伸过去时，早已捏紧拳头的李存孝，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还不忘夺走了李存璋手中的腰牌。

    李存璋对于李存孝举动满是嫌弃，但面色如常，对旁侧的小娘子恭敬行礼：

    「我正巧有一件圆领袍。之前没穿上几日，就压在箱底了。这几年又长了个子，我正琢磨该如何处置。或许，能给攸宁娘子你试试。」

    他想凑近阿宁，却被李存孝挡住。

    李存孝将阿宁护在了身后，他挑一挑眉，眼里闪出几分轻蔑：

    「你想的法子，就是让阿宁借用薛景殊的身份，扮成郎儿？」他的眼里皆是不屑，菲薄的唇角微微上翘：

    「也对，你这迂腐脑子，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你！」李存璋的怒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平日就不怎么对李存孝顺眼，加之今日他对自己的嗤笑，就算今日被李存孝打死，他也要跟李存孝没完。

    想到此处，他抡起了拳，正准备冲向前去，一把柔切急腔喊住了他：

    「八郎君！」阿宁喊了他后，又赶紧拉住李存孝不放，把自己挡在了他们的中间。

    阿宁对李存璋连忙拱起了手，神情凝肃：「攸宁，多谢八郎君的相助。可若我真的以这副模样女扮男装，真不会令人瞧穿？」

    李存璋瞧见阿宁谦恭的模样，心底顿时软了一半，语调也柔和起来：

    「攸宁娘子，您模样可爱、皮肤白皙、身板小，怎么看都是个小女娃娃。但女子未及笄，男子未及冠时，这女娃娃与男娃娃莫不是长得一样。娘子您换上一身男装，再套上一个幞头，举止做派再活泼开朗些，过眼匆匆只会把你认作俊秀小郎。天地下，女子穿着郎儿装，也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加上我手里的凭证与腰牌，就算牙府里的人对您的身份有何疑惑，也不敢在少主公前造词。」

    他扫了一眼那双暗自在衣袖来回搓揉的双手，眼底下透露出的紧绷，他又柔声安慰：

    「攸宁娘子，您先别忧虑，这计策也只是暂时的，待主公从长安归来，我们可再从长计议。」

    小娘子的表情似乎缓下，他总算安心，又露出了笑：

    「攸宁娘子，若您同意，先容我同少主公商议。若少主公同意，你日后就能以「薛景殊」的身份，留在云州，也不用整天困在这四方之地，闷坏了身子。」

    阿宁闻言，眼珠子随即转了转：

    「意思是，若我扮成郎君，就不用整日待在府上，可出去了？」

    李存璋努起了嘴，颇为无奈，望向那一双正忽闪忽闪的漆黑的双眸：

    「攸宁娘子，存璋可不能保证。你还须经过少主公的允许，才能出外，」

    说到这，他的眼睛狠狠地剐了一眼杵立在旁的李存孝：「可总比你一身女装，就去牙府强多了。」

    李存孝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眸色立即冷下。

    阿宁感觉上头的气氛紧压，她赶紧对李存璋作了个辑：

    「烦请八郎君为我求此机会，阿宁愿以薛景殊之名，留在云州，直到李都护归来。」

    她话音一落，就朝李存孝张开了手，示意他把腰牌递给自己。

    「阿宁，你真愿意？」李存孝的眉头一皱，瞅着那腰牌，语气不确定地看向了阿宁。

    「嗯，我愿意。阿孝，拿来吧。」那双杏眸坚定，这才不情愿地把腰牌递到了她的手上。

    冲着这张吃瘪的表情，李存璋起了短促的闷笑，可那笑容很快地被一闪而过的狠厉遏止了。

    李存璋清了嗓子，又对眼前的小娘子继续：

    「小娘子，那咱们今日就不出去了。待少主公回来后，小娘子你再好好补足精神，咱们才向少主公禀明......」

    未等他把话说完，李存孝就拉起了阿宁，往里屋走去。

    「等等！」李存璋飞了上去，想要跟上二人：「你们要去哪里！」

    李存孝的眼神微微一滞，却不看向李存璋，他的眼神停留在了他正牵住的小手。

    他的双眸一转，朝向了身旁的小娘子。但这眼神一对上，小娘子就莫名躲开。

    无奈之下，他松开了她的手，嘴角上扬了弧度：

    「阿宁，我把我的衣服给你。咱不穿他的。」

    说毕，他又再次牵起了她的手，握住的力度比刚才还要紧。

    望着那高出自己不少的背影，李存璋的心里刚提起的怒气，瞬间消散。他只得硬着头皮，随上了他们。

    「这衣服，洗过了。阿宁，你试试。」

    待李存孝把衣服交给阿宁后，就立刻拉起李存璋离开，等待阿宁把衣服穿好。

    两个年轻男子，互看不顺眼，不声一响地守在外头。

    「也不知道，攸宁娘子是否知晓如何穿男装？」正当李存璋低眉自语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李存璋抬头一见，一位容貌清秀的小少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小少年尽量把衣服往后塞了，但还是显得臃肿。

    他像是松了口气，嘴间露出了悦色：

    「刚才还担心攸宁娘子对男装琢磨不透。没曾想，小娘子你穿得还似模似样的，我依稀记得我懂事时，也是费了好些劲，才能将它们琢磨透彻。可这衣服的尺寸，似乎不适合小娘子......」

    阿宁拉住欲往下掉的裤子，她勉强一笑：

    「我自小就瞧着外婆为外公穿衣打点，这对我来说还算行。」

    李存孝凑到了她的身边，用指尖点了下她的额头，声音逐渐压低：

    「别多想了。咱们走吧。」

    「走？」她的神情略怔，来不及把欲欲而出的衣摆塞回去时，就被李存孝整个揽住。

    「你要就跟上，不跟就算。」李存孝对李存璋抛下这一句话，便抱起阿宁，走到了府外，跳上马车。

    阿宁同李存孝背对马车坐在一处，李存璋则靠在另一处。

    阿宁掀开了帘子，把头往外探了探。

    虽然云州不比长安城热闹，但胜在地大人稀。

    京城的人口太多，就算外公三代长居太医府之位，那攒下来的银花也不过只得一隅之坊。

    这里的流民没长安得多，但异族的脸孔倒是不少。

    灼热的目光，直透了她的背脊。

    她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低眉地往上瞧，只见李存璋的双手攥紧，愤怒地看着李存孝，而李存孝的视线却停留在她身上。

    阿宁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尴尬时，李存璋先张了口，讽刺地笑了笑：

    「少主公若是回来，定要罪惩你！」

    李存孝淡淡地瞟了眼那双染起火光的眸子，他把头一歪，轻哧了一句：

    「少主公把府里事务暂交托给你，你非但提出让阿宁女扮男装，还随咱们一同出行。真不知道少主公，又该要罚你什，么，罪。」

    他一字一句地顿念，令李存璋的拳头又紧上一紧，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字眼：

    「好你一个伶牙利嘴！真不知这几日不见，竟造化到如此境界！我都自愧不如了！」

    阿宁不敢正眼直视此时拔刃张弩的两人，却见李存孝一脸轻松，眉眼含笑：

    「若你不禀告少主公，我也权当无事发生，这不就相安无事了？」说毕，他的眼神又朝着阿宁望去。

    阿宁紧紧地抿唇，瞧了眼气得不再说话的李存璋，又瞧了眼那道炙热的目光，正直视自己不放。

    她垂下了头，稍稍地抖了抖眼尾的羽睫。

    「阿宁，你是想向李存璋磕头吗？」那一双噙着笑的眼眸，向下俯视着她。

    「没有......」她抬起了头，欲向解释，马车就正好停在了一角。

    「二位郎君，已到列肆。」

    李存璋似乎不愿再同李存孝待在一块，便急忙下马车。

    阿宁也拖着略显厚重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下去。

    她正下着最后一道阶梯时，脚突然扯到了衣摆，整个身体不由控制地往前倒。

    站在旁侧的李存璋幸得手快，立刻拉住了她，脸色添了丝慌张：

    「攸宁娘子，你没事吧......」

    待回过神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赶紧改了口：「景殊......你还好吧......」

    语气中的关心，却丝毫未减。

    这一幕，被李存孝瞧见了。

    他一下车，就隔开了阿宁与李存璋，转头便低声对阿宁说：「阿宁，是我思虑不周。我稍后令人修改这身衣服。」

    李存璋一听，这火气又上来了：

    「就这一件衣服，还磨磨蹭蹭的，赶紧在大街上给薛郎买了！」

    他睹了眼神情微变的李存孝，又低声接上：

    「我虽厌恶你，但此刻你最好也改口。这是为了她好，」

    他凝望了前方正努力拉起衣摆的小娘子，顿了一会后又继续：

    「也是为了少主公。」

    对于这话，李存孝没有出口反驳，倒是顺应地点了点头。

    换好衣服后，阿宁总算能自由地走动，也不会被过宽的衣服绊倒。

    李存璋也打通了车夫同商铺娘子，只希望到时少主公回来，这出游之事不会被他知晓。

    看见这欢喜并肩行走的二人，李存璋不免掀起了大汗，怎么自己无端加入他们一伙了。

    他瞥见小娘子轻踩了愉快的步伐，一蹦一蹦地跳着走，不似前些日的闷愁模样，这对他来说，也算如愿。

    对于少主公，他轻抿一笑，此事暂时不想了。

    他瞧着越走越远的两人，他追上了脚步，扯了嗓子：

    「你们俩，也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