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醒,易肆的腿疼得动不了。
她太虚了,对自己有些愤恨,这还怎么挣钱。
好在今天发传单不需要她,明天才要。
小孩早就醒了,坐在她给制造的狗窝里发呆。
她才想起来小孩好久没吃饭,估计饿了。
她跟狗皮膏药似的瘫在凉席上,嘴上特不客气喊道:“小棒,过来给我捏捏腿。”
她本是随意一喊,就跟撒癔症似的瘫着,毕竟不能指望一个六岁小孩真来伺候她。
没想到小棒同学很出人意料,真爬了起来,跑到床边给她捏腿。
小孩手劲很小,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但热乎乎的,贴上去还是有几分慰籍。
易肆很惊讶,没想到喊一声就过来了,这可比小猫小狗聪明多了,人类就是人类啊。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盯着小孩,说道:“你知道自己叫小棒?”
小孩用黑葡萄眼睛盯着她,乖乖点了点头。
哇。
可把易肆感动坏了。
两个人都脏兮兮的,前几天易肆还会趁深夜跑去隔壁公园里的公厕洗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就是拿毛巾沾了凉水擦一擦,昨天太累了,又发生了捡小孩这么个不确定因素,就歇下了。
但没办法,想要成为流浪汉第一步,别嫌弃自己脏。
她还剩六百多块钱,本来还剩五百的,昨天不刚挣了五十吗,又把数字给加上去了。
六似乎是一个很顺的数字,易肆心情很好,提溜着小孩带她出去,嘴上说道:“干饭去。”
小孩听到吃饭,似乎也有点兴奋,她肚子咕咕叫起来,小腿比昨天上楼时倒腾得更快了。
但她没能兴奋太久,抠搜易肆不可能像昨天一样扫共享单车带她去吃饭,昨天是因为海边太远了,而今天得省钱。
从家走到最近的吃食摊位,得二十多分钟。
两人加一块凑不出一条好腿,小孩的太短了,易肆腿疼,但吃饭是根本需求,就是她废了也得吃。
等走到早餐摊,小孩累得满头大汗。
但出乎意料的,她一声都没吭,似乎知道眼前这个姐姐不可能抱她,她不跟着她也不会管她。
易肆带着小棒走到她经常吃的包子铺,要了两笼包子和两碗蛋汤。
以前正经上班的时候没时间吃早饭,她需要早上六点起床,匆匆忙忙在七点时赶到地铁站,坐一个多小时地铁,然后又步行十几分钟,赶在八点半前到公司。
一直空腹饿到中午才能吃口饭。
公司待遇不好,小作坊连食堂都没有,她需要自己去饭店吃,可这个大城市里,市中心位置,随便吃一顿就要三十朝上。
她刚毕业,漫长的实习期还没过,一个月就三千块钱,其中还要掏一千多付房租。
现在倒好,彻底摆烂后,她反而吃得上热乎乎的早饭了。
小孩吃得很快,也不管烫不烫了,热腾腾的宣乎小笼包嚼都不嚼就塞进嘴里,一个刚咽下去,就赶紧塞第二个。
易肆都怕她噎死,但看小孩饿成这样也怪心疼的。她点点蛋汤,示意她喝点汤水顺一顺。
可蛋汤更烫,小孩很听话地顺着她的指示喝了一口,烫的直接一口呛了出来。
易肆吓了一大跳,赶紧抽纸给她擦擦,然后颇为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包子给夹过去一个,涩然道:“对不起啊,你慢点吃。”
小棒胃口很好,不娇气好养活,九个包子一碗蛋汤下肚,破布娃娃似的小脸一下子鲜活了,对易肆露出灿生生的笑容。
易肆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汤喝完,在小屁孩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
巴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把人的需求划分为很多种,最原始的就是生理的需要。
在这物欲横流钢筋水泥的发达城市中,似乎生理的需要是最不被在意的。人们关心自己是否被尊重,活的是否有意义,每天过的有没有价值,人们在往上走,努力的生存,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上班族,一天24小时没点自己的时间,考大学的考大学、已经考上的在想要不要考公,或者继续考研,最起码也得把教资给考下来。
他们在奋斗,在拼搏,在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每天出门前要化妆,搭配衣服,要得体,要让别人一眼看过去就称赞。
所以我们忽视很久,人活着,最实在的,是吃饭啊。
饿了得吃,不然身体会反抗,饿到最后会死。
当饿了很久的身体忽然喝上一口热汤,一个香气扑鼻的大肉包,那种满足,生理基本需求的满足,似乎是最美妙的感官享受。
吃饱喝足,余额减掉二十,易肆忽然又不开心了。
她不是神仙,没法看着这点破钱日渐减少而无动于衷,此刻她才真实体会到多养一个人类有多麻烦,昨天累死累活才挣了五十,今天一顿饭就干掉快一半。
惆怅。
她讨厌责任,她连自己都不想负责,更何况他人,她捡了个小孩,不想以后得累死累活为了养活她而奋斗。
可是该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饱后腿都不那么疼了,也许是被稀少的余额吓得,身体不敢疼了。
吃完饭,她去到停放共享单车的地带,扫了个电瓶车,喊小棒:“小棒,过来,上来坐!”
小棒乖乖过来,两条小胳膊攀着易肆的腰,麻溜地爬了上去。
易肆把她护在胸前,她太矮了,还没法坐着,坐上去腿够不到车板,这会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让小孩环着自己的腰,头面向自己怀里,站在车板上。
暖呼呼的一个小东西塞进她怀里,有一种别样的幸福感。
两个人就这样骑着车,在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里漫游。
暖风呼啸,吹过曾经疲惫的脸庞,和恐惧无措的灵魂,她们走过老街区,看见吵闹鲜活的菜市场,大妈为了五毛钱面红耳赤地吵架。
沿着日光一路向前,看见地铁口一对母子在乞讨,孩子面容无措地缩在凳子上,孩子妈妈跪在一旁,像每个过路人乞讨些善款。
易肆不想深挖这对看着健全的母子何以落得乞讨的下场,也许她们遇见了困难,也许她们仅仅是懒惰,但她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看见穿过穿过蜿蜒的街道,一栋巨大的居民建筑出现在眼前,这里据说是最大的外地人驻扎基地,无数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蜗居在此地。
骑累了,索性停下来,易肆看见一个老大爷在捡垃圾桶里的快递箱,她心念一动,拉着小棒走上前去。
“大爷,您捡这箱子纸板,多少钱一斤啊?”
她微微弓着腰,小棒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身上的黑色运动服勉强算整洁,但干枯的头发和没有精心搭配的外表显示,他们是同类人,都是底层人。
大爷手里的火钳顿了一下,抬头瞥她一眼,良久,才漫不经心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易肆倒是老实:“这不没有工作嘛,想捡点废品养活自己。”
大爷的眉头皱了一下,瞥见她身后的小棒,轻蔑道:“年纪轻轻的,不学好,搞出孩子还养不起,有手有脚的干点啥不好……”
他边念叨边翻垃圾桶,话音远去,人也没影了,显然很看不起易肆二人。
算了,随便吧。
易肆也不生气,转身拍拍小棒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和善的声音响起:“丫头,你过来。”
易肆回头,发现树荫下坐了个卖凉茶的老太太。
她看起来太苍老了,皱纹爬满面庞,干枯的皮肉附着在松弛的骨头上,头发花白,看起来最起码七十朝上。
她领着小棒过去,释放善意的恭谨:“您好。”
老太太在阳光的缝隙中眯了眯眼,从上到下打量了她片刻,才开了口:“那是你闺女?”她示意身后的小棒。
易肆点点头,把小棒藏得更严实了。
“多大了?”
“六岁。”
“我是问你多大了。”
易肆挠挠头,脸不红心不跳:“二十八。”
老太太还是笑,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接着她又问道:“怎么回事啊,沦落到要去捡破烂的地步。”
易肆又挠挠头:“哎呀,被房东赶出来了嘛,没办法。”
她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老太点点头,眯着混浊的眼睛思索片刻,问道:“我家里有一套闲下来的烤肠机,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年轻人还嫌我脏,你要是愿意干,我把机子借给你,你就找那人多的地儿,卖卖烤肠,还能挣俩钱,养活你和你闺女。”
“卖烤肠?”
易肆眼睛都瞪大了,显然没预料到这么个发展。
老太太是洞察人性的人,在她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震惊与犹豫,便不多说什么,下了保证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每天都搁这卖凉茶,要是你决定干了,就来这找我。”
笑容将每一丝言语浸满善意,易肆在惊慌中仓惶点头,道谢后拉着小棒转头走了。
——
她不想尝试,她是已经放弃生活的人,她面对命运早已决定不再挣扎,就那么陷入浑噩中,结果,现在告诉她真的还有路。
只是不知道这路能不能走得通,她不清楚,这显然是一个全新的人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