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隔着不过数步的树荫,隔着不可逾越的岁月。

    苏棠闭了闭眼,想起当年躲在京郊谢家旧仓中的惶惑心惊。

    天色昏昏沉沉,夜雨滴滴答答,孩童缩在仓门边等待,可等来的不是所谓探听消息的玩伴。

    而是在雨夜中不甚明晰的佩刀锵锵之声。

    那声音仍停留在昨日,至今不时响起。

    再睁开眼时依旧是江南的一树春阴,苏棠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谢行舟,眉尖轻轻蹙起。

    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当时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或许……真的与他无关呢?

    算了,往事不堪回首,苏棠选择转身就走。

    不料谢行舟却像尾巴一样跟了上来,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

    苏棠看着朱雀大街上并驾而来的两辆马车和熙熙攘攘的行人,实在难以克制。

    “朱雀街甚是宽广。”她瞥了一眼谢行舟。

    谢行舟闻言环顾了四周一圈,点头赞叹道:“确实宽广。”

    下一瞬,他状似感叹:“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有缘。”

    苏棠:“……”

    临街的小酒肆里,店主人正殷勤上着酒菜。

    木桌挨在窗边,供客人赏景之余,也将街上嘈杂买卖声一并附送入耳。

    苏棠要了店家力荐的素鹅、爊肉、雪泡梅花酒等,这几道已上完,谢行舟瞥过菜牌,又要了两碗砂糖冰雪丸子。

    苏棠不觉抬眼看他。

    这道小食让她心中有些不快,索性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也要来秋荣堂?”

    “这个么,说来话长。”谢行舟提起壶梁正欲斟酒。

    苏棠一把将壶按下,“那就长话短说。”

    谢行舟歪头道:“那你先松手。”

    他提壶给两人面前杯盏倒入酒浆,自顾自饮了一口才道:“其实就是我在上京出了点事,和家里分道扬镳了。”

    素鹅豆香浓郁,苏棠正要夹取,闻言举箸的手一停,诧异地瞥过去,“令尊竟然舍得独子远游?”

    印象中,谢父对他们家几代单传的儿子宝贝得很,她想不出得出多大事,才能闹到离家出走?

    谢行舟摇摇头,难得正色道:“不是远游,是我已从谢氏族谱中除名了。”

    苏棠顿时觉得盘中菜色寡淡了,“嗯?”

    “还有,也不是独子了。”谢行舟微一扬眉。

    “我母亲不在后,他接回了外室,又纳了一、二、三……”他掐着修长的手指数着,赞叹道:“哦,四房小妾,妾室们各有所出,眼下可谓儿女满堂。”

    苏棠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因此和家中决裂?”

    “那倒不是。”谢行舟以手支颐,俊秀的眉目染上浅浅愁色,语气听起来似乎十分苦恼:“不过是永安郡主邀我入府,我婉拒后她恼羞成怒,栽赃我技艺不精,所售香品令她通身红疹,损毁容貌。”

    “然后我爹就想把我塞到她府里谢罪,我誓死不从,为免郡主发怒牵连谢家,索性就和谢家一刀两断了。”

    “……”苏棠彻底搁下了筷子,“你再说一遍,入府的意思是?”

    谢行舟沉痛地看着她,“自然是入幕之宾的意思。”

    苏棠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谢行舟几眼,眼前少年未及弱冠,身量修长,肤色偏冷。

    长眉之下鼻骨英挺,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左眼下有泪痣如血,平添几分风流之色。

    衬着一袭青衫,濯濯如江南四月杨柳。

    其实长得不错,甚至不带偏见地讲……相当不错,但是……

    “就你?堂堂郡主,至于吗?”

    谢行舟揉了揉眉心,做作地叹息:“谁说不是呢?”

    “我也劝她另觅良人,可她说府里还缺我这种的。”

    苏棠愕然,是她离开大夏太久了吗?如今的郡主府里可以有很多……情郎?

    觑着苏棠神色,谢行舟恍然道:“你可能没听说,这几年永安郡主效仿大长公主,府中面首不少。”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将目光移到陶壶上,“说来,这些年你都在塞外吗?”

    “可我怎么记得当初永安侯府的婚事热闹非凡?”

    苏棠却想起了什么,约是在她八岁时,她跟着邻里孩子们去看迎亲的队伍,一路还蹭了不少瓜果点心。

    等等,在她八岁时就已成婚的永安郡主,还是当前的永安郡主吗?

    谢行舟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对,是她,后来她夫婿病故了。”

    “哦。”苏棠斜了一眼,这下明白他为什么誓死不从了,说不定换个别的郡主他就从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谢行舟啧了一声。

    苏棠拿起丝帕抿了抿唇边酒渍,淡淡道:“为你可惜的意思。”

    可惜没被别的郡主看上。

    席上菜已将尽,只余两盏新上的砂糖冰雪冷丸子还未动过。

    苏棠不欲多留,只道:“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不要告诉任何人遇过我。”

    其实到了此时她都不知谢行舟究竟是如何认出她的,论理说来,六年岁月足够一个孩童身量样貌大变,她此番回大夏,又做了些许涂抹伪装,连发丝都折腾得根根卷曲弯翘。

    何况她的面容也不似谢行舟有些极好辨认的特征。

    “当然有。”谢行舟将一碗冰雪丸子搁至她面前,“先尝尝这个。”

    他拿起小瓷勺搅动自己碗中砂糖丸子与干果冰块,“你不是问我为何要去秋荣堂?”

    “虽说我已从谢家除名,但谢家到底还是受到些牵连,铺子关了好几家,郡主放话不允京中任何香铺留我,于是我便只好南下。”

    谢行舟敲了敲碗沿,轻轻叹道:“我想来想去,决定先在秋荣堂做事,和邱老先生也算聊得来,不过……”

    不过,还是不知怎的有人将京中事告知邱老,“他老人家怕麻烦,即便明知我给郡主所配香品不可能出错,也不敢收我了。”

    苏棠也不曾料到往日风光无限的谢家竟会栽在这种事上,倒不是她不信谢行舟所说,只是一时觉得匪夷所思,实在难以评价。

    一时又想起当年苏家旧事,平民百姓触怒王侯,谢行舟下场还不算太倒霉。

    至少郡主看在他长得还行的份上,没给安一个蓄意谋害的罪名。

    苏棠神色淡漠,垂眼看向碗中,青瓷盏里碎冰渐渐融化,琥珀般的糖浆丝丝缕缕地散开,上面飘着一层细碎桃花瓣和干果,一个个浑圆的豆黄丸子堆叠成小山。

    若是在上京,此时沿街叫卖的砂糖冰雪丸子多半添的是槐花蜜和酒酿。

    儿时她最喜各色冷食,天一转暖,便常与相邻玩伴去冷食摊子上解馋,谢行舟也在其中。

    “不试试么?”

    谢行舟的声音轻轻传入她的耳中。

    苏棠犹豫地握起小勺,从凉州至葱岭一带,皆有冷酪乳浆,也是用来消暑解渴的冷食。

    她早已不是只顾贪嘴的稚童,可不知怎么却听了谢行舟的劝说,还是轻轻舀起了一勺砂糖冰雪丸子。

    窗外吹来四月的风,冷丸子入口冰凉软糯,苏棠微微眯起了眼,隔窗看去,朱雀街上行人如潮,不比上京逊色几分。

    一勺小食牵连起过去的光阴。

    苏棠只尝了一口,便将它与旧日一同搁下。

    谢行舟问:“味道如何?”

    苏棠听见自己说:“冰冰凉凉的,还能如何?”

    谢行舟咦了一声,“这家你不觉得很甜吗?”

    苏棠眼睫微眨,似乎想起来什么,转而又放那些一闪而过的景象随风离去。

    “说正事。”

    谢行舟这才放下小瓷勺,收了之前懒洋洋的模样,坐直了身子,像是真有什么重要之事。

    “你接下是打算另寻名师,还是自己去参加十香会?”

    苏棠皱眉:“这和你无关。”

    她眼下并不想和上京之人有牵扯,平添风险,何况还是嫌疑甚大的谢家。

    “还是有点关系的。”谢行舟唔了一声,“我也正打算去。”

    “这和我无关。”

    谢行舟呛住,惊诧地看她:“你近日是不是肝火较旺?”

    他下一句用不用配个清热的香饮子消火还未说出,就见苏棠冷了脸。

    “我怕有人向官府告发我。”

    苏棠也对自己的气运颇为无奈,谁能想方到金陵就撞见谢家的人,她对所谓旧日情谊并无信心。

    遑论自古人心易变。

    谢行舟眼眸圆睁,不可思议道:“我岂是这样的人?”

    苏棠起身欲走,袖子却被人拽住一角。

    谢行舟弯起眼睛笑了笑,对她的言语毫不介意,语气甚至颇为讨好:“其实你既已有参加十香会的打算,想必也有了开铺设店的本钱吧?”

    不得不说,这厮笑起来的时候甚是赏心悦目,苏棠忽然觉得兴许永安郡主府里真的缺他一个。

    但不知为何,见他这副神情,她心内开始叫嚣着快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

    金陵十香会已办多年,是官府与香行同办的用来甄选香铺,拔擢人才的盛会,换言之,得先有铺子才能参与。

    具体规矩苏棠来时也都打探清楚了,自然筹备充足。

    谢行舟拉着她袖子不放,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眨了一眨道:“意思是,我差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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