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苏棠几乎要气笑。

    是她看起来很好骗吗?

    她扯开了袖角,冷冷一笑:“那你还是去找永安郡主来钱快些。”

    谢行舟登时垮下来脸,哀声道:“好歹相识一场,你竟这般无情?我……”

    时正晌午,酒肆里食客不少,谢行舟此话一出,相邻几座都好奇地看来。

    甚至有窃笑私语。

    “都说番邦女子风流又无情,看来所言不虚啊……”

    “呵,看样子,这公子哥莫不是被戏弄了感情?”

    “不惜福啊,能让番子入门的人家可不多……”

    苏棠登时神色五彩纷呈,不觉朝谢行舟斥道:“闭嘴。”

    但估摸是高声了些,一时周围又嘶声一片。

    “胡姬果然野蛮呐。”

    “换作是我,可不敢娶进家门……”

    “啧啧,纳妾也不行,这还没定下呢就河东狮吼了……”

    苏棠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指尖掐住了掌心,死死瞪着谢行舟。

    她方回大夏,本来粟特人身份就阻碍重重,今日竟又平白添了些闲言碎语。

    虽说也不一定会传出去,但终归能少一事是少一事。

    可谢行舟神色竟配合地有几分幽怨哀伤,看上去还真有点被戏耍的良家小郎君模样。

    看得她只想一拳捶扁那张脸。

    苏棠心中默念不可动气……不可动气,今非昔比。

    谢行舟却又不知死活地来拉她袖子,还故意低声下气道:“小娘子,不妨再考虑考虑嘛……”

    谢家原籍江南,少年带了些许吴侬软语腔调,语气又轻又软。

    眼看就要当众拉拉扯扯起来,苏棠恼了,再也克制不住,一脚狠狠跺向谢行舟的足尖。

    谢行舟低叫一声,顿时松开了手。

    苏棠趁隙快步下楼,腹里一通怨气,谁能想到谢家小子如今变成了黏糊糊的饴糖。

    易沾难甩,一不小心碰到还拉丝。

    即便她眼下是个粟特胡女,也要骂一句轻浮得很。

    永安郡主哪是逼良为娼,分明是慧眼识珠。

    入了夜,金陵这时节仍是有些寒气未消。

    苏棠躺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听街上梆子声由远及近地敲来。

    邦邦的空腔声在深宵里寂静又旷远,无端让她想起了飘荡在撒马尔罕夜色中的鹰笛声。

    那样的凄清寥落。

    安菩最会制鹰笛,这会不知睡了没?不过养父养母他们大概都该歇下了,到了秋冬他们还会回随商团到凉州吗?

    苏棠左右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身,推窗看夜色。

    夜下金陵的屋瓦披着一层粼粼的月光,水波般浮泛,天边一轮月也同此时的塞外一样圆。

    午后她回客栈又被谢行舟拦下。

    少年难得神色认真和她相谈,将京中这几年香行格局变化详尽道来,又。

    听他所言,也对金陵诸香铺各自优劣了如指掌。

    还介绍了不少近年来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这些都不是安家久在塞外能打听详尽的。

    末了,谢行舟又直截了当地戳中她心底忧虑。

    他说,“苏家名香不少,但已不便现世,若你贸然制出,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这点苏棠再清楚不过,若是苏家独门香品经她之手在市面流开,她的身份一定会引起怀疑。

    所以她这次回中原并不打算用家中相传的方子。

    谢行舟又说,“依我今日所见,你嗅觉过人,技艺娴熟,可仍有所欠缺。”

    那时他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清明,敛去了所有嬉闹之色。

    话未说尽,却意有所指。

    苏棠一时心中微颤,她难以避免地心虚。

    六年来,她随养父往来丝路,除了苏家所传之外,其他所有香学知识几乎只凭自学。

    每逢安可道到中原谈生意,都会给她捎回上京能买到的新出香品,有时他不进入大夏境内,也会托人采买各地名香送她。

    苏棠将这些香品一一品析,细辨其中各味,从中梳理名手的制香用心巧思,分别各家竞品的不同之处。

    再去琢磨着如何用自己的方法复刻出相同的味道。

    毕竟香药炮制之法繁多,每个方子中又包含多种香材,像是二十四味沉香饮,倘若其中有一味搞错了分量,味道便大不相同。

    饶是苏棠再有耐心,能将闻得的香材多番尝试,成者也不过十之五六。

    何况养父不谙此道,带回的通常也是耳熟能详的几家百年老店,若论近年新秀,即便托香行之人选购,也大抵以为胡商是妖留着自用或送人,多半给选名头大的,卖得热的。

    苏棠常年对着这些所学有限,不仅难以把握近年大夏香道的时兴风气,在调制出新上更是大为不足。

    谢行舟大抵在秋荣堂试炼时便看穿了她这一点。

    是了,她分明觉得这厮随手配置沉香饮更胜古方,内心却仍不敢笃定它真的得老者青眼。

    儿时她曾将爹爹碾好的香粉混作一团,还大言不惭说是帮爹爹调新香,娘亲心痛得不行,说那一小钵上好沉香便值千金。

    爹爹抱着她跑到厨房避开娘亲唠叨,那一天小灶上正炖着咕咕冒泡的鸡汤。

    爹爹一手掀开了锅盖,抱她去看装着香辛料的瓶瓶罐罐,“调香如调味,不试试哪晓得行不行?”

    “香材嘛太贵了,棠儿先从鸡汤练练手!”

    灶台上,糖、盐、酱、醋、茱萸、花椒、姜、胡椒置于七个小盏,爹爹又盛了七小盅鸡汤,两人逐一往鸡汤里加调料试味道,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娘亲的怒骂从身后传来——“你们糟蹋完上等沉香,还糟蹋老娘整整熬一个时辰的汤?今儿个都别吃了!”

    苏棠托腮在窗边远眺,想到旧事唇角微微晚起,但心中方生起的一点暖意,为清寒的夜风一吹,很快散去。

    她的思绪逐渐清明。

    仔细想来秋荣堂虽则崇古,但邱老先生肯破例给她机会,其实已是暗含推陈出新之意。

    而两年前,谢行舟便在上京香道盛会“群玉席”摘得魁首,诚如当年父亲所言——天资过人。

    若不是永安郡主之事,恐怕他会让谢家更上一层楼。

    苏棠明白单凭自己,道阻且长。

    谢行舟的出现,无疑是一大助力。

    可谢家当年……

    一只夜枭忽地扑扇着翅膀从窗前掠过,将苏棠吓了一跳。

    随后那只花灰的肥鸟敛翅落在了对面的屋脊上,歪着脑袋,一双橙黄的大眼睛毫不述人地和她对望,好似也在打量这个和它一样夜里不眠的同类。

    苏棠看着那双审视般的圆眼,猛然一惊。

    不,还有一个未曾想过的问题——

    凭谢行舟先前的名气,他未必找不到其他合适之人,已有名声的香铺不愿收留,愿意踏入香行的其他商贩可就不一定了,反而选择自己合作才有隐患。

    眼下他已认出自己的身份,若是她不答应,谢行舟转而向官府检举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即便她有通关文牒,也能找来粟特萨宝作证,但只要疑点尚存,她在大夏香行就会寸步难行。

    苏棠抿了抿唇,其实这么说来她好像别无选择。

    除非谢行舟明天就能英年早逝。

    苏棠阖上木窗,将那只夜枭的视线隔绝。

    一想到初回故土她的命脉就被隐隐拿捏在别人手上,着实郁闷得一夜辗转反侧。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街巷里就已传来小贩们的吆喝声。

    梳洗时,苏棠毫不意外地在铜镜中窥见了一对乌青的眼圈。

    客栈外的街口支起了不少小摊,远远的可见笼屉热气腾腾,苏棠甫一走近卖粥食的摊口,就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早啊。”

    谢行舟不知为何正好在这摊位上,正舀着小桌上一碗飘着枣片的素粥,碟中搁着两枚水煮蛋。

    苏棠愈看愈觉得这厮优哉游哉的架势不像来等答复的,倒像上门讨债的,而且理所应当能讨到的样子。

    她在谢行舟拉过的木凳上坐下,向店家要了碗红枣莲子粥,始终不发一语。

    谢行舟打量了她片刻,像是有被惊到。

    他指尖点了点眼下,示意道:“你昨晚干什么了?”

    苏棠语气微讽:“没干什么,你倒是一夜好梦?”

    其实不需回答,单看谢行舟的脸色,就知与她的终宵难眠相比,谢行舟估计是好梦沉酣。

    眼下他十分的神采奕奕,容光照人。

    谢行舟点点头:“那是自然,我……”

    啪地一声,苏棠将木筷拍在了桌面。

    呵,这是吃定她有所顾忌必定答应。

    谢行舟舀粥的动作微微一僵,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她:“……我近日睡前都燃‘不下阁’,自然一宿好梦,你一大早为何如此暴躁?”

    “唔,六年不见,不光个头见长,脾气也见长。”

    他边说还边摇头叹息。

    苏棠:“……”

    她只好伸手取蛋,换了话题:“……‘不下阁香’?”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是出自金陵李三娘子的名作,前两年养父捎来的香品中就有此物。

    “你攀上……”苏棠握拳虚咳了一下,“你和她颇有交情?”

    谢行舟专心致志地剥蛋壳,头也不抬道:

    苏棠有些了然,谢行舟来此地估计不只找了邱老,应当也拜访过其他大香铺。

    她一来金陵便听闻李三娘子承了自家独门手艺,逾二十而未嫁,李家择婿眼光何等挑剔云云。

    如此说来,李家或许有意招赘……

    呃,永安郡主看上的说不定李家也喜欢?

    “其实……你可以另找他人相助的吧?”苏棠试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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