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苏棠心道果然。

    她垂袖轻轻摩挲过腰上所佩香囊,面上丝毫没有尴尬和难看,毫不羞涩道:“不怕邱老见笑,粟特儿女婚事除父母商定外,也可自言嫁娶,也可终身不嫁娶。”

    说到此处,苏棠改了神色甜甜一笑:“我自幼向往大夏香学,家父也同意我以求学为先,天方有谚为‘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若是早早嫁人操持儿女,如何能潜心求索呢?”

    此话一出,在座几人都有些诧异,胖管事更是瞪圆了眼睛。

    之前发出嗤笑的男子这回眼中轻蔑之意愈发明显,他朝同伴讥笑道:“嘴上说得轻巧,改天变卦了谁还能拦着她不成?别是替胡商来窃取秋荣堂百年香方的吧?”

    另外两位也是颇不认同地微微摇头。

    苏棠懒得理会其他人脸色,她只需专心过邱老这关,方才话中已透露除家中支持,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窃方的嫌疑,论理说来拜师的人人皆有,只要不以同方另起炉灶,便说不得什么,且以她对这些制香名家的了解,即便是师徒关系,徒儿若非族中子弟,也是轻易接触不了秘方的。

    邱老捻弄着长须,含笑点头道:“安小娘子能不远千里来此,自然是个有志向的,能出此语更是志向甚坚,既是家中也同意,那么老朽又要问了——”

    他这才略微扫了扫下首几人,“今日来的都是些颇具家学渊源的子弟,老朽只收一人,小娘子何以见得能拔头筹呢?”

    苏棠闻言心中稍定,她跟着养父打理生意这几年略能听懂弦外意,从邱老的话语里多少听出这位长者对她并无恶意,到了这里已经算是将她与同座几人摆在了一道考量。

    苏棠稍一思忖,只微笑道:“空口无凭,但请老先生考校。”

    安家早年是靠走丝路贩香料发家,并不涉及制香,对大夏香学可谓一窍不通。

    用养父的话来说,当时年轻的他只知把那些珍贵的树脂、草叶、干果们,万里迢迢运到上京,便可换得更珍贵百倍的丝绸和黄金,那条曲折漫长危机四伏的商道,他翻山越岭走了几个寒暑,等真有了闲钱琢磨吃喝玩乐的功夫,才知道他们的骆驼辛辛苦苦搬来的宝贝竟是让大夏人碾碎了又揉到一起烧着玩的,天知道安可道以前一直认为主顾们拿它们的用处是和家乡人一样呢。

    但苏棠不同,十岁之前,她在上京中制香第一流的苏家早已获得最好的香学启蒙。

    “安小娘子可知香有十德?”

    “感格鬼神、清净心身、能出污秽、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不足、久藏不朽、常用不障。”[1]

    苏木不假思索,一一作答,内心颇为诧异,这是香学入门,凡是行内之人几乎无不知晓,邱老这一问过于简单了。

    邱老朝身旁的青年弟子略一示意,那人便起身将一托盘端到苏棠面前,道:“小娘子细看。”

    托盘以细麻布垫着香材,苏棠轻易分辨出上面不过是沉香、乳香、白檀、郁金、冰片、甘松、雀头、零陵。

    “丁香与吴茱萸,若要择其一放入盘中,当取何物?”邱老慢悠悠问道。

    丁香辛而温,吴茱萸辛中带苦,药性上两者各有优势,但因吴茱萸的苦味,诸多香方中常用丁香,苏棠乍听之下,心中便浮起信灵香的配伍:沉香、白檀、乳香、丁香、甘松。

    如果选择丁香,那么托盘上便能凑出一经典香方。

    即便不做信灵香,沉、檀、丁香、零陵四味也在配伍中极常见,金陵城中任一香铺都能凭这几样信手调出香品。

    苏棠心念急转,邱老先生如此问,需要衡量的多半不是气味差异。

    配香讲究因人制宜,苏棠轻轻嗅了嗅房中淡淡的香气,邱老所配香囊中有藿香、佩兰、白芷……

    或许应该顾及……

    一旁响起窃笑,“想得也忒久了呵。”

    又有人低声附和,“说不定这自幼向往香学,说的是每日在家焚香玩吧……”

    青年弟子眼风有些不满地扫过长案,房中才又安静了下来。

    苏棠轻轻蹙眉,不对,这一声反而提醒了她,兴许这不是一道该多虑的问题。

    邱老先生并未说盘中香是为何人所配,自作聪明恐怕多余。

    那么明面上的两个答案都该是对的,单看如何权衡。

    苏棠一顿,将原先的念头按下,抬眸看着邱老慢慢道:“丁香可与盘中多种香材配伍,若选沉、檀、乳香、丁香、甘松,能制古方信灵香。吴茱萸辛味微苦、合香不易,又兼之辛热燥烈,不宜久用……”

    邱老仍是含笑模样,让人无法窥探他的真意。

    “当取吴茱萸。”

    “哦?”

    “丁香所忌者少,独不宜与郁金同用。”

    苏棠不再犹豫,“老先生未言明盘中要制何种香品、为何人所用,万一用者不知避忌,将丁香郁金皆用,反而无益有害。”

    昔年上京城的家中,六七岁的小苏棠把抓着几种香料往石臼里扔,被阿娘发现后呵斥了一顿,阿娘带着她洗净双手后,才告诉她不是所有闻着香香的东西都是无毒的,那些香材有的未经炮制,本身带毒,有的本身无毒,但药性与其他的相冲,别说吃了,碰了沁入肌髓也是要闹病的。

    邱老先生这才赞同颔首,“言之有理,可。”

    苏棠心下一松,就听得坐在长案后一位头佩皂巾的年轻人低声道:“邱老先生,虽说丁香与郁金相冲,但要是选了吴茱萸,吴茱萸在盘中便有些多余了,不好与其他几种合香,岂不是浪费?何况只要减少郁金用量多加炮制,再与丁香配伍也不妨事的,这在‘韩魏公浓梅香’中已有先例。”

    邱老今日只收一徒,来者自然不会客气,苏棠明白这是对方抓住漏洞驳斥她,亦不客气道:“阁下可知盘中郁金有多少?”

    那男子起身往托盘上看了看,郁金垒在一块,看不出多少片,他语气不确定道:“估摸着二钱左右。”

    苏棠淡淡道:“约近三钱,而‘韩魏公浓梅香’中所取郁金不过五分,且要多番炮制,费时费力,既如此,剩下的郁金不也是多余?”

    何况郁金通常要比吴茱萸略贵一些。

    青年弟子闻言讶然转目,看了看苏棠,又看向邱老,“师父,盘中郁金是弟子昨晚合香剩下的,还真是三钱。”

    苏棠本想回讽高瘦男子是不是配香少,以至于香材过称得也不多,却见邱老摆摆手。

    老人家已经揭过话头,“两位都言之有理,不过,安小娘子单凭目测便可知香材斤两,这一手倒是不俗。”

    苏棠笑了笑,作为安卷施,论身份论场合,这个时候反而没必要自谦一番,心中只道——无他,唯手熟尔。

    这几年帮养父称香料久了,常见香材她甚至不用上手,便能估个大概。

    邱老又再问了几个问题,苏棠一一作答。

    一番问答下来,邱老倒是没料到眼前这位胡商之女对香学经典研究颇细,他有心考校,刻意挑典籍中不起眼的偏僻微妙之处,不想安卷施竞也能应付自如。

    邱老更感难得,他听闻安卷施随父久居塞外,不想文字功夫倒是精深,在香学见解上还更能旁征博引。

    他正要夸赞几句,门口突然闪进一个身影。

    苏棠见之前匆匆出去的胖管事又匆匆回来,小跑到邱老耳边嘀咕:“谢家小子又来了,您看……”

    邱老眉毛皱了起来,不一会儿还是摇摇头道:“不见,让他走。”

    看似是发生了什么扫兴的事,苏棠看出邱老本来先前还有谈兴,这会突然拄着拐杖起身了。

    老者朝苏棠笑呵呵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老夫还有最后一题,就请安小娘子在一个时辰内,用此房内之物,配一香品,不拘什么。”

    苏棠讶异:“不拘什么?”

    从前父亲铺子里收徒或招帮工,到了试配香时多半会给个命题,或是要配伍名方,或是要结合时令,或要针对某人所作相宜之香。

    如此更能试炼出来人水平。

    邱老的范围过于宽泛了,若是这样,岂不是人人都配自己最拿手的香品就行?

    苏棠还等着邱老补充什么,谁知邱老却只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说罢,老者便拄着拐杖慢悠悠步出门外。

    其他几人这会急了,纷纷仓促起身。

    “邱老先生?”

    他们几个是要去别的房中考核?

    青年弟子看了看长案后的三人,“师父,那这几位呢?”

    邱老摆摆手,只道:“送客吧。”

    苏棠有些意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

    头戴玉簪的男子顿时不服气道:“安小娘子所答这些我等也会,老先生何不问问我们?”

    “就是啊,邱老先生也说了我等都有家学渊源,怎的连问也不问了呢?”

    邱老先生眼皮耷拉着一一看过他们,沉声道:“几位既是来求学的,又何必无礼讥讽同道?须知同道不堪,也未见得尔等高明。”

    长案旁几人顿时一静。

    “诸位,请吧。”弟子朝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玉簪男子神色不甘,这话无疑是说他们都是来拜师的,水平本就半斤八两,他想辩驳又顾忌邱老身份,只得将满腹牢骚咽下,愤愤甩袖离去。

    其余两人面色讪讪,看出惹了邱老不快,难以转圜,也都匆忙拜别离开。

    转瞬房中只剩下苏棠一人。

    邱老弟子站在门前朝她笑道:“安小娘子只要过了这一关,师父大抵就会收你为徒了,他老人家并不是那么古板。”

    言毕他回身合拢门扉。

    两扇清漆木门在苏棠眼前咯吱合上,之前若有若无的香气也随之消散。

    苏棠慢慢踱过案前,上头各色香材和秤碾盆盂一应俱全,案边还设有三副泥炉铜锅。

    一个时辰,不拘什么。

    她思忖着邱老的话,总觉得另有深意。

    需要窖藏或阴干的香粉都不是现时可得的,眼下能选的不外乎工艺不过于繁杂的香品。

    案上有堆裁成方块的织物,有丝有麻,苏棠的指尖从几块料子上轻抚过,配香囊无疑是最简便的,但再用心的香囊,耗费一个时辰也有点久了。

    她又翻出几个香饼模子,心想倒是可以做澡豆,澡豆比香囊更能看出试炼者的步序工艺。

    苏棠手随心动,很快就从案上拣出了两种澡豆方子的所需材料,

    一种是出自淮南朱公府内的朱颜膏,当年盛极一时,一种是传世已久的玉容散。

    秋荣堂中一直都有玉容散,如果她所制的不逊于他们铺子里的……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香盘,她自信能做出一等的玉容澡豆,只是若是如此,便足以进入秋荣堂了吗?

    苏棠眉心微微蹙起,未曾注意到窗外人影一晃而过。

    秋荣堂后院。

    胖管事拉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往门前走,“……今天一个个尽往里闯,没大没小的。”

    年轻人撇撇嘴,一脸无辜:“我是来求见邱老先生的。”

    胖管事一边推他,一边无可奈何地说:“邱老先生说了不见你了。”

    那年轻人站定了不动,反而一把拉住了管事袖子,“李伯,那屋子里头是谁?”

    胖管事瞅了窗口一眼,“那是来拜师的,安可道的女儿安卷施,怎么了?”

    “是那个栗特人安可道?安卷施?”

    “是不是看着不大像胡姬?她生母多半也是夏人,长相随母了哈。”胖管事摸摸胡子,有些意味深长道:“这安可道估计在大夏也安了一个家,这女儿和儿子长得不太像啊。”

    年轻人失笑了一下,转身欲往前边走去。

    胖管事连忙拦住,“哎,你可别学人家安卷施往里闯啊,胡姬可以说不懂大夏之礼,你小子要点……要点礼节吧!”

    “哦,她闯进来的?”

    年轻人停下脚步,掉了个方向往窗边走,“我正好有事找安可道,找他女儿也是一样的,说几句话总行吧?”

    胖管事仍是抓住衣袖不放,瞪着眼睛一脸不信模样。

    “我保证今天不打扰邱老先生了。”年轻人反过来推他走,笑嘻嘻道:“您要不放心,去盯着邱老先生,让我不能近身,不也一样?”

    苏棠刚燃起炉火,就听得木窗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她一侧头,便与一道视线直直相撞。

    窗外槐树浓阴如盖,绿树白花之下,少年人一袭青衫,眉目风流,正倚在窗口朝她望来。

    左眼下一滴泪痣鲜红如血。

    谢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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