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川少君

    天不遂人愿。

    货郎们叫骂几句也便做罢,又拢总地说了些废话,唠唠家常,不知是谁冷不防冒出一句:

    “要我说,少君可真给咱们离川长脸,十七岁的元婴境,这可是旁人给祖上烧八辈子高香都求不来的!”

    少君?离川少君?

    施禅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听到这个名号时,她眼底迸射出细碎的光,顿了片刻,才低声喃喃着:“离川少君......虞洄......”

    索性她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离川一脉自先天五太相承至今,本枝百世,昌盛至今,已是第七十九脉,川内弟子修得是占星卜卦,谶言可定天下,尤得云浮众生推崇。

    ——号乾坤之下第一仙门。

    论对言灵术的造诣,当今的离川少君虞洄,是其中翘楚,无人能出其左右。

    曾预天灾于嘉陵皇都,拯无数凡人性命,乃无量功德。

    少女的声音缱绻缠绵,像铁树银花炸开洒满星辰。

    入定后,虞洄在昏黑枯萎的灵台听到有人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丹凤眼陡然睁开,眼睑下含着绯色,他定定地看向施禅。

    确定她是真的看不清后,才将悬着的心落下,开口是虞洄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沙哑:“看不清东西?你应当是在雪原呆久了,出现了雪盲症。”

    周围无人,施禅确定虞洄是在与自己说话,她还以为这个张扬的少年厌恶她,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的手抚上眉眼,卷翘的睫羽颤动着,施禅不解地问:

    “雪盲症?”

    虞洄应答:“嗯,过些时日便好了。”

    鲛纱白绫被虞洄从芥子袋中取出,好像以前的他身上总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少年缄默着,将白绫递到施禅手中。

    施禅接过,歪头看他,似乎在问“这是什么东西?”

    少女有些落魄,发间还有未化的余雪,坐在破烂的神龛下,是神明堕世的美,虞洄抢过白绫,欺身靠近,将施禅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臂弯下。

    “这是鲛纱白绫,不透光的,将眼睛覆上,会好得更快。”

    虞洄耐心解释着,匀称白皙的手挽着白绫在施禅的眼上绕了两圈,最后将白绫自绕打了一个并不漂亮的结。

    少年的动作是温柔又陌生的,施禅甜甜一笑,声线很清:“谢谢。”

    虞洄把玩着玉笛,曲起腿坐得肆意,红绸发带凌乱地搭在壁台上,他唇畔含笑,带着逗弄:

    “谢谢可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要付出实际行动的。”

    实际行动?

    兄长没教过她该付诸怎样的行动,但施禅觉得应该是自己想的那样,她如小鸡啄食般点点头,振振有词道:“我知道了!”

    这倒是将虞洄整不会了,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什么了?

    施禅想起他先前说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发问:“那你的眼睛可还看得清楚?在雪原呆久了,会不会也如我这般出现雪盲症?”

    她并不知道这些凡尘间的常识,神明不食五谷,不寝不寐,尘不沾身。施禅会得不多,风花雪月不懂,也不会吹箫,箜篌弹得呕哑嘲哳。因此,施禅比较擅长的好像只有打架斗法、司执天道……

    “因人而异,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虞洄眸光扫过她手心的血迹,话锋一转:“羸弱不堪。”

    羸弱不堪?

    形容施禅?

    施禅有些哭笑不得,作为司执天道的神明,她绝不可能羸弱,若说不通情达理倒是真的。

    但转念一想,失了护体神力的神明,就如同空有一具宝贵的躯壳,却不知如何驱使。

    虞洄正色地问:“岑山偏远苦寒,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话里无外乎是试探之意。

    施禅沉吟片刻,她从不撒谎,只道一声:“睁开眼就到这里了。”

    “你呢?”

    他?

    为什么到岑山?

    这是很久远的事。

    “记不清了,岑山偏远苦寒,人迹罕至,唯有一间残败不堪的神庙。”

    虞洄在笑,偏他还垂眸看她,眼底带点戏谑恶意:“你说能在这种地方修筑神庙的人傻吗?这样的深山里,谁会闲得慌前来祭拜?”

    他修竹的指夹着玉笛晃动,意有所指。

    虞洄眸光冷淡拂下,潋去那些笑意,他在期待施禅给他一个答复,世人皆道,勿要肖想神明,勿要祈求神明。

    施禅会说些什么呢?

    她这样的真神,其实根本不需要凡人的供奉,她与天齐寿,与日月同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同时对天地不仁。

    “不傻,信仰这种东西如何能称傻?”

    “修建神庙的人怀揣着赤子之心,神明有眼亦能见,定会偿还他的愿。”

    她会偿还他的愿?

    虞洄捏紧了玉笛,这一句触及了他的逆鳞,他欺身压近,带着压迫感,身高上的优势使他俯看施禅,视线落在她缚上白绫的眼上,挺翘的鼻尖,以及红润的唇瓣……

    “一直有个疑惑困顿在下良久。”

    “倘若神明没有偿还他的愿,非但对此置若罔闻,还予他无边黑暗苦寒,剥去他尊荣傲骨,令其深陷囹圄,那这又是为何?”

    “姑娘能替在下解惑一二吗?”

    虞洄靠得近,将其间缝隙压得逼仄,唇畔吐纳温息尽皆盖在施禅耳垂处,引起酥麻一片,是很奇怪的触感,施禅身子颤栗,不受控的抖,像初生的雏鸟对未知抱有恐惧。

    “——别”少女白绫下的眼润红。

    施禅从没离兄长以外的男子这么近过,她撑着蒲团往后仰,想往另一处躲避。

    可衣袖被冷不防扯住,虞洄将她捞回,骨节分明的指压在施禅肩上,形成桎梏的趋势,他冷冷道:

    “我不吃人,姑娘躲什么?你还没回答在下的问题。”

    “这是为何?”

    施禅在云浮十九域的信徒极少,这里的人早便不信奉神明了,唯有喜庆的节日,祷告和祈求声才会多些,又或许是知道神明无情,许下的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希望海棠花开,春暖满城

    今晚能吃到盐水鸡。

    明日可以不去私塾。

    ……

    太多的事,施禅细数不过来了,这些她挥一挥衣袖就能办到的事,便顺手帮凡人解决了。

    这样想来,施禅登时理直气壮:“你怎么知道神明没有偿还他的愿?”

    “你又不是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翠色浓浓的玉笛应了主人的心绪,嘶哑地“嗡”一声,虞洄愣住顿下身子,胸襟前的细辫停滞晃动,他迷离恍惚地点头,松开桎梏施禅的手,似笑似讥地说:“对,我不知道。”

    虞洄眸光很快恢复正常,他懒散地往壁台上靠,十指交叉枕于脑后,开口尽是怡然自得:“不切实的奢望终成崩山之雪、镜花水月。”

    ——“求神不如求我。”

    ‘竹蓝不打水一场空’这样的事,一遍就够了。

    那畔的货郎们说得正在兴头。

    “这次也是得了少君的福,云岚山设宴恭贺少君突破元婴,给空桑乃至离川的簪缨世族都下了请帖。”

    那人嘴里滔滔不绝,眉梢间都是喜色,将大雪封山的郁结一扫而空:“现在云游各处的修士都在往云岚山赶呢,我们这些货物卖去云岚的商行,又能赚一大笔灵石贴补家用了。”

    “话虽如此,可看这大雪漫漫,何日才能抵达云岚啊?”

    兀地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众人的话题戛然而止,纷纷偏头往声源望去,救怕撞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原来是窗扉被风吹开了。

    视线一挪,又见纸窗下边的叉竿掉了,风吹得很急,窗扉极速地左右回摆,月光投射下窗扉斑驳的影子在众人脸上抚过,每晃动一下便发出难听的嘶哑声。

    诡异极了。

    见状,为首那锦衣商贩面色倏地一变,忙起身去关,起身之际还回望那尊破败的神女像:“神女勿怪,神女勿怪!”

    他这不着调的话,逗得货郎们哄堂大笑:“李兄,这神庙都已经成了一座废庙了,那神女像不知被什么给毁了去,早就不灵验了,还勿怪什么啊!”

    被唤作李兄的商贩并未直接反驳,只是长吁短叹的摇头,佝偻着身子将叉竿捡起,继而关上了窗。

    冷意重新被隔绝在外。

    商贩踱着步子往火堆旁走,面上是一贯的老成肃穆,食指竖起示意这天,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胡言!”

    语毕后,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火堆旁静静打坐,冻得青紫的嘴唇轻轻攒动着,像是在念叨些什么。

    “神明?”

    接话的粉面货郎像是听到了滑稽的话:“我在云浮活了这么些年,凡间总是战乱、灾祸不断,有哪处妖魔霍乱,不是仙盟和仙山在管?也未曾听闻有哪家神明眷顾自己的信徒,愿意为其还愿。”

    确实,云浮早就不信奉神明了,在一次次灾祸降临神明却无动于衷时,在绝望无门的深渊时......

    但神明的信徒在云浮也并非没有。

    粉面货郎记得最清楚的信徒便是——他们离川的少君虞洄。

    离川是云浮十九域中神庙最多的地方,城池、村镇......都修葺有神庙,就连沿着北域的极寒之地也有。

    信徒皆有一颗诚挚的心,以打动天神。

    他也好奇少君向神明求了些什么,可这不是他这样的修者能够知晓的。

    “我......啊!”那粉面货郎顿感腰间刺痛,忙住了嘴,转头朝“凶手”看去,却见那人轻轻摇头,将食指搭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

    有旁人提醒,他才惊觉方才的话有些僭越过分了,粉面货郎是个拎的清的人,他忙道歉:“抱歉,李兄,是我多嘴了。”

    那李姓商贩本不欲回应,但见气氛凝滞,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众人见他松口,就揶揄地将事情揭过,神庙内的交谈声又徐徐传来,没入雪夜中。

    施禅捏着衣角,视线仿佛能透过白绫打量着那位李姓商贩,他周身气质空幽,已经入定。

    依他所言,他信奉云浮川的神女。

    云浮川神女......

    施禅居住万年的神境,便唤作云浮川,那里春池嫣韵,没有四季之分,凡间只开两季的凤凰花,在云浮川常开不败。

    神明所居云浮川,万尺雾霭云彩汇聚成屏障,碧落因此分离,云霭往上是云浮川,神境由仙灵之气所化,凡者、修士皆不能以肉眼见。

    云霭以下的大陆,是云浮十九域。

    修界地广,占其九域,此地烟岚云岫,仙门、修仙世族林立,仙灵之力尤盛孕育修者无数,故而又唤修真界。

    自施禅记事以来,云浮川便唯有她与兄长两位神明,平日与之相伴的都是花草虫鱼幻化而成的仙灵。

    那么,眼前这个商贩实际上是她的信徒!

    ......

    后半夜的风雪小了许多,就连呼啸的风声也都细微得几乎不可闻。

    “风雪小了许多,看样子明日便可以启程离开岑山了”,施禅默默想着。

    货郎们闲聊了一夜,直到柴火烧尽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罢休。

    朔风入怀。

    从货郎们口中施禅得知,离川少君的元婴筵宴,在玄冬初九于云岚山广邀相庆,请帖早就任命仙鹤送往了各世家仙门,届时云岚山的山门会向修士敞开。

    施禅正扳着指头好整以暇地数着。

    而今不过玄冬初五,还有四日,施禅盘算着,拖着这具残躯败体,她能否在四日之内赶到云岚山。

    答案无疑是有些困难的。

    有些东西剪不断理还乱,如今施禅的思绪就是如此,感受着愈合缓慢的伤口,她扫去灵台阴霾。

    明晰了一件事:

    那日,虞洄执剑破开天门,霞光披露半个天穹,柔软的雾帷被拉开,少年眼底泛起的弥天恨意。

    ——“后悔吗?”

    他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将施禅拉下神坛,与他同食人世悲苦。

    然,运道束缚,神明不入尘世。

    因而施禅神力被封,虽有神躯,但失了神力庇佑,伤口愈合的速度慢上许多,甚至不能比肩凡人。

    为了让她能在尘世逗留,天地运道替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云岚宗毓灵剑峰的小师妹,那个总是忧郁没有存在感的少女。

    施禅承接了她的记忆,知道她叫阿禅。

    是个善良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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