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别耽搁了时辰。”货郎们整装待发。
晨光熹微,洒落在施禅面颊令她回神,再看神庙内除她之外空荡荡一片,熄灭的火堆已经趋于冰冷,货郎们出了神庙,他们驾上戎车,启程赶往云岚山。
吆喝的声音愈发小了,他们走远了......
神庙内空余她和虞洄两人。
施禅察觉到身畔那道冷冰冰的气息,他赠了她白绫,施禅便也借着这份情义开口问他:
“他们都走了,你不走吗?”
“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岑山来做什么。”
弥白的雾气从窗扉延来,将神庙照得诡异朦胧,虞洄暗了神色,将翠色玉笛横于半空,那些雾气被挡了回去。
施禅没注意到这些暗流涌动,她只听见少年冷侧侧的声线:“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是我的谁?”
闻言,施禅一愣,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甚至连这个少年郎的脸都未曾看清,便叨扰诸多。
施禅抿唇抱歉:“是我僭越了。”
话音落下,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脚步声踏着干稻草往神庙外走去,还伴随着一道刻意的关门声。
虞洄走了。
真的个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施禅对此没有思忖过多,她很快下定了决心,这岑山的神庙不便久留,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奇怪的气息。
“吱嘎——吱嘎——”窗扉还在乱响。
施禅碾碎了落在指尖的冰晶,撑着发潮的墙面缓缓起身,推开神庙的门扉时,风雪打在脸上仍有些疼。
她本是神明,又是世间清气孕育,即便不能视物,也能将气息隐于山水冰雪中,这些都可做施禅的眼睛。
失了神力,就连天赋神通也弱上许多,施禅看不见颜色,也瞧不出事物的具体模样,只能感知到它们大概的位置。
离开之际。
施禅回首望去,光凑巧似的落在琉璃神女像的眉心,像极了莲花神印,带着美轮美奂的侵占。
连裂痕看上去都浅了些。
松柏上的冰凌有欲化的痕迹,通体泛起晶莹,水滴凝聚在尖端,将阳光折射得刺眼。
施禅不知道去云岚的路要如何走,目前比较明晰的是,她所在的地方是离川的岑山。只能用灵力感应着,沿着戎车驶过的车辙印徐徐前行。
施禅全身都是伤,走得温吞。
沿途留下的脚印又将车轨覆盖。
雪原之巅,长风广袖,虞洄啃着野果,在不远的雪原上看着少女滑稽的动作,红艳艳的果核被他扔远。
蠢……
他踱步而来,红绸发带高高飞扬,在雪茫中点缀上丽色,缓慢的速度却足够追上施禅,清晰的脚步里透着一股清闲的自在。
“跟我走。”虞洄掌心冰凉如蟒蛇缠绕,他控住少女孱弱的手腕,不动声色将人往自己这畔带。
许是怕施禅挣扎,他又默默加上砝码:“我知道去云岚的路。”
这话不咸不淡符合虞洄的气性,却又极具诱惑力,但无可置否的是他帮了施禅,虞洄分明已经走远了。
又为何回来?
方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现在又转头来帮她,阴晴莫测也不过如此,云浮人都是如此弯弯绕绕的吗?
施禅自觉摸不透这个人的心,但眼下她别无它选,沉声问得平静:“不是都走了?为何又回来?”
她微微偏头等着那人的答复。
几乎质疑的话,虞洄却不在意。
他冷峻一笑,两步上前与施禅并肩,翠色玉笛有节奏地打在掌心,像碧波滴落,虞洄回答道:
“在下的鲛纱白绫还在姑娘这,此物价值千金,我需得等到姑娘的眼睛痊愈之后,再行离开。”
此话半真半假。
鲛纱白绫价值千金没错,可虞洄送出去的东西从不要回,试问矜贵的离川少君要什么没有?尽管没人要,那么丢掉便是,也莫再还回来碍他的眼。
施禅抚上白绫:“这样珍贵的东西,公子随手便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真是好气量。”
虞洄看她良久,才悠悠地说:“倒也没有,在下记仇。”
“所以姑娘莫要轻易招惹在下。”
记仇?
施禅嚼碎这两个字眼,若非白绫缚眼,她倒要看看这个张扬的少年郎生了一副何等相貌。
提到‘张扬’这两个字眼,免不得要和离川少君虞洄较一番高下。
他称得上浮沉世间最鲜明的色彩。
施禅记得虞洄的身世,他金枝玉叶,衔着金汤匙诞生,为人高绝孤傲,缛节颇多。谁家的剑修会怕剑柄磨起茧子,因而用红绸缠剑的?
那才是真正的张扬,长剑随着少年挽动剑招的姿势,横亘半空肆意妄为,仅一招制敌,整场下来无人记住对手的样貌,只有那抹红和虞洄鲜衣怒马的笑最入人心。
因而也有人嚼穿龈血,恨惨了他。
——森罗万象,最为宥恕,最为悭吝,许万物发展,又不许一枝独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施禅笑着,唇角弯弯:“公子倒是同我故人相像。”
“哦?是吗?那倒是在下的荣幸了。”虞洄气定神闲地领着她走,动作开合,将玉笛插回腰封。
‘故人’二字与他何干?
做人切忌多愁善感和自作多情。
而这两点,虞洄都没有。
忽来一阵冷风,白绫向后倒悬,替施禅添上清冷破碎感,她唇角的笑晃眼:“嗯,他是个很有意思、独特的人,永远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个,会得也很多,比如剑术、丝竹管弦、丹青墨画……”
“我与他不同,只会打架斗法。”
施禅话题一转又落在虞洄身上:“公子想必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吧。”
“特立独行称不上。人活于世,常被偏求克己复礼,慎独而行。我不喜,于是和碧落方仪里的多数人成了差异。”
“……”
雪天,就连鸟儿都不愿出来。
就这样,施禅和虞洄并肩,在岑山的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风鼓动着她的发,血迹斑斑的手里撑着在路边捡来的木枝,撇去多余的枝条部分,便能暂且当作一个简易拐杖。
顺着车轨抬眼望去,除了雪白和松柏再没有其他。
货郎们对岑山一带很熟,他们留下的车辙印都是通往云岚最近的一条路,虞洄没那个心思替自己寻麻烦,索性也顺着他们的路走。
一直到了子夜,车轨古怪的消失了。
虞洄顿下步子,玉笛转圜呈防御姿势。
施禅杵着“拐杖”也跟着驻足脚步,发间凝结的冰抖落,冰晶簌簌落下,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有种惊心的美。
“消失了。”虞洄的语速不快,带着被冷意吞噬的沙哑。
“怎么回事?”
她扔下那节树枝,躬下身子,手轻轻将雪扫落,底下却什么也没有,车轨被覆盖的痕迹看不出丝毫。
凭空消失?
云浮还没有这样的术法。
诡异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虞洄沉下脸来,修长如竹的指骨控制着玉笛,幽寂的笛声打碎那团灰雾。
回过神来,施禅不见了。
“遭了!”
那东西移动的速度极快,从施禅衣角攀附而过,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侧那道冷淡的气息已经感知不到。
虞洄和她走散了。
“公子?听得到吗?”
回应施禅的是一片缄默。
施禅有些失望,但却很快地被掩盖过去,月光照射下的灌木丛泛起沙沙声,云岚遮月,天地间没了光亮。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妖气在月影下凝聚,施禅凝滞了一瞬,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拐杖”,拔腿便跑,腿上的伤痛在提醒她伤口又裂开了。
她暗暗唾弃如今的自己,却也顾不上管太多,一瘸一拐地往前,漫无目的地跑.......
血迹斑斑染红了雪,像开在地上的朵朵寒梅,带着昳丽糜烂。
耳畔疾风骤起。
施禅闻风而动,身后那妖物有一双猩红可怖的眸子,尖利的喙,雪色的翎羽上挂着腥臭的血。
是大鹏妖!金丹期的大鹏妖。
能在这偏远的岑山修到金丹期,实属不易,这大鹏妖恐怕已经是这座山林中的妖王。
车轨消失是它捣得鬼,那些货郎遇上大鹏妖只怕凶多吉少,瞧它周身的血迹,应是丧生于它喙下了。
时运不济,施禅跑上了一处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
雪和石子簌簌地往下掉落,却不听见声响。
若摔下去会粉身碎骨。
地面上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血腥气浓郁得挥散不去,戎车被撕得四分五裂,木匣子里的货物散落一地,金银、玛瑙在雪地上铺开......
施禅承了阿禅的修为,不过是个灵力低微的筑基期。
对上这金丹期的大鹏妖无异于以卵击石,妖秉性奸诈卑劣,多数的妖在狩猎猎物时,喜欢虐待,享受追逐捕猎的过程。
施禅自知避无可避,唯有迎战。
大鹏妖见她不逃了,扑朔着翅膀停在离施禅数丈远的枝头,尖利的喙张开,发出诡异地笑声。
磅礴的妖气凝结成实质,化作妖刃寸寸割来,施禅指间结印,灵台瞬间开朗,妖刃从她身侧划过,索性只是破了些皮,还不算致命。
但若长此以往,施禅会被这大鹏妖凌虐致死。
月又拨开了云雾,劈碎阴霾。
清辉洒下,阴浊之气强盛,施禅才想起那座神庙中供奉的神女像,神祇若得世人供奉,便可从神像中汲取地脉灵力。
神女像破碎,里面的供奉之力早就消失数半,但聊胜无余,这是施禅此刻唯一的砝码。
若加注成功,她活;若不成,兴许会死。
但生老病死的形容凡人的,神只会泯灭于世间不入轮回。
施禅单手结印,仙灵之力的荧光汇聚成一个环,古老神秘的暗纹在上面徐徐绽放,她衣襟无风自动,站在断崖绝路上,清霜般的眼低沉下来,漠然看着大鹏妖。
这一刻,她的身影于那尊琉璃神女像重合。
俯瞰、悲悯.......更多的是对世间的漠然。
施禅所出之言带着神谕的威肃:“以吾神名,汲地脉灵力。”
“诛!”
霎时,狂风大作,紫电撕裂天穹,透出些白昼的盈亮,带着欲将岑山撕碎的气势。
地脉灵力何其恢宏,松柏当即被拦腰折断,倾砸在地面发出“轰”的声响,连同大鹏妖的妖刃也被碾碎成尘,与冰雪融在一体看不出痕迹。
仅一个照面,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交互。
大鹏妖猩红的竖瞳扩大,犹如明珠拨开尘雾,倘若忽视那些恐惧,无疑是美的,而此刻竖瞳最深处倒影着少女信手结印的姿势,那张悲天悯人的芙蓉面上淬满寒冰。
灵阵金纹在施禅身侧包裹环绕,勾起片片袍角,柔和的光泛着涟漪亲近她,三十六铭纹的脉络逐渐明晰。
阵法即成!
罡风刮得猛烈,触及到她身侧转瞬即逝,却又将大鹏妖的妖身割得偏体凌伤,正如同先前那些妖刃对待施禅那般。
施禅不存报复之心,这罡风是怎么回事她也无处知晓,但她不惧杀生,何况只是一只妖。
地脉衍生出的灵力,在施禅的脉络骨髓上流连,像初春落下的雨有催发万物之势,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