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川的冬日万木竞秀。
黄昏的雾气落在织情神树的枝桠上,微茫一片,将粗粝的树干轮廓勾成堇色,黛紫的花絮落满整个神境。
小花精扑朔着荧亮的翅膀前来报信,它喘着粗气:
“神女大人不好啦!云浮的魔君破开天门杀进来了!”
“古树爷爷带着精怪们去天门拦截了,我远远瞧见那魔君实力强横,魔剑劈下死了好多小精怪,估计不出半柱香,他便会杀到天池来。”
不用半柱香,虞洄只会比这更快。
织情神树罩下的天池碧波荡漾,黛紫的花絮砸下泛起涟漪,神台之上,青莲闭合,净火所化的莲花苞逐渐盛开,强大的威压碾碎了天池上的结界。
花色落下,施禅缓缓睁开了眼。
风里带着湿意,撩起施禅松软的发丝,她额间青莲神印美轮美奂,狐疑地问道:“云浮的魔君?谁?”
她闭关了三百年,云浮十九域时过境迁,都已经诞生新魔君了吗?
“神……神女大人,他来了。”小花精化为原形,簇起的鸢尾花瓣瑟缩着,说得磕磕绊绊,花身摇曳得几乎透明。
小花精似乎很怕他。
施禅秀发微扬,清风拂山岗,她于万花掩映中回眸。
终于得见小花精口中的魔君,他提着染血的剑从天而降,头戴黑色斗篷露出半个瘦削的下巴,周身缭绕着魔气。
站在寰宇之下,与周围的玄池嫣韵格格不入,蛮横侵占着云浮川的山水。
少年魔君剑上的血滴答滴答,染红天池的春水碧漾,他单手掀下斗篷,褪下黑袍的森蚺冷情,雪衣如瀑垂坠。
虞洄身上揉杂了两种气息,魔印如覆天雷霆缀在他眉间,偏生眉眼又拓下几度春雪。
高洁湛然,诡谲阴戾都是他。
四目触及。
霎时,原野上的花一瞬春光,苍穹瑰丽强压血骨漂橹,三千青山浅去岁月的冷。
神明之心从未如此动荡,乃至殃及整个云浮川。
施禅眸光狠狠荡漾,难以平复……
“施禅,好久不见。”少年魔君陡然化作黑雾,勋白的衣袖缱绻柔情,冷硬的胸膛贴上施禅的后背,微凉的唇落在神明耳畔,将她缠绕束缚,一同为魔气浸染。
孽火绵延青山三千,虞洄强迫施禅依偎在他怀里,执起她的手虔诚地拂过染血的魔剑,直到青衫自浊,与魔相溶。
*
岑山,落了大雪,万径人踪灭。
夜里,风清月白。
“雪太大了,那里有间废弃的神庙,大家伙快进去躲躲!”
一片雪色朦胧中看不太清,堪堪能看到拉着戎车的货郎们,顶着风雪匆匆进了神庙。
须臾,神庙亮起火光,在这万籁俱静的山里显得突兀,而角落的檐顶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寸寸银丝坠落。
施禅睁眼看见微弱的烛光摇曳,她灵台混沌,分不清今夕是何时。
——这里是?
恍惚记得,前一刻,那个霁月清风的少年与她谈笑风生,后一刻,便对她拔剑相向。
为什么呢?
虞洄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也冷冰冰的。
她闭关那三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的仙灵之力浅薄,又下了雪,施禅知道她恐怕是被某种力量驱离了神境,她伸手感受周遭的温度,是寒冷刺骨的。
云浮川四季如春,所以她是在云浮十九域……
施禅心底喃喃着:凡尘俗世吗?
呼啸的冷风打着旋,从神庙的纸窗灌入,早被白蚁腐蚀的门扉此刻被冷风推拉得“吱呀”作响。
高堂上供奉了一尊琉璃神女像,神女闭眼遣灵真诀,指间翻飞结印,携带着俯瞰众生的悲悯。
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而神女像本该圣洁无尘的气息,此刻却布满破灭与怨怼,神像从左眼到下颚处有明显龟裂,破碎处沾有浓郁的剑气。
那剑气霸道、张扬,却唯独不带一丝对神像的敬意。
——从剑气不难看出,剑的主人是个孤高桀骜之人。
故意毁去神女像的人,不仅不信奉神明,恐怕还恨上了神明。
神像下端的奉碑黯淡无光,镌刻的字也被模糊了去,但隐约看出几个字眼——云浮川神女。
神龛下香火寸断,香灰零零散散落满了蒲团,泠泠翠色的玉笛别在虞洄腰封处,菱角还微泛着烛火的暖光。
他半阖冷眸,透过货郎们的身子往角落看去。
施禅蜷缩着身子,她很冷,神明入尘,似乎也于凡人无异。
虞洄懒耷着眼皮,像是亘古不变的三伏天霜雪,他固执地拂弄翠色浓浓的玉笛,三百年前云浮十九域很有意思,轻清上浮,重浊下凝,仍是一派祥和。
暗流无声涌动,秽土垢浊掩埋仙山之下。
那畔——
施禅微侧着脸庞,任由窗外的飘雪降临,之后又浮在面上的小绒毛上,虞洄知晓那双眼如何浩瀚明晨,此刻却涣散无神,里面浑噩一片,仍有半丝黎明尽头的天光大亮。
虞洄默默挽回了视线,他觉得神明擅蛊人心,但又新奇她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苍白的指拢紧玄色氅衣,捻动着玉笛上的玉穗,墨发无声无息地滑落到胸襟处,添了几分破碎的昳丽,他心境变化莫测。
在意她做什么?
他嗤笑一声,凉薄自讽,清冽的声线被压制得快,谁都没有听见:“呵——”
兴许是因为神庙的缘故,他们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像处在神的庇佑下。
商贩、货郎围坐在温热的火堆旁,冻红的手掌合在一起交互摩擦着,连带起簌簌声,有人嚷着:“冷死了,往那边靠靠!”
闻言,有人起身。
行动间将垫在身下取暖驱寒的干稻草踩出脆响,影子被投映在墙上起伏波澜。
施禅觉察到重物踩过自己的裙角,她这双眼睛目前确实看不清,不知道是何缘故,只隐约中能瞧出那是一双靴子。
她抬头怔怔地朝人影去看去,那货郎也有所察觉,连声道歉:“抱歉,抱歉,在下不小心踩到姑娘的裙摆了。”
“无碍。”施禅点头。
角落处阴暗潮湿,施禅也顺势起身,提着裙摆,借着模糊的影子朝神龛走去。
蒲团上坐着一个少年,装扮很是浓稠艳丽,雪色的衣袍纤尘不染,若冰山雪巅的寒莲,却偏偏在袍角边缘镶了红边,霸道又绮丽,像是傲然的红梅,鎏金的发环箍紧耳侧两旁的细辫,莫名的矜贵。
她单手支壁,弹去裙摆上的余灰,朝虞洄微微颔首,轻声道:“叨扰了。”
随后便有样学样,也盘腿坐在蒲团上。
“嗯。”虞洄的声线连同那稻草的声响归于平缓。
缄默中,过了好半晌。
粗犷的声线划过雪夜,有人骂道:“要我说真是见了鬼,这离川许多年不下雪,如今倒好,雪落封山!这天寒地冻的,地面又打滑,车马行驶的速度缓慢些,就又要耽搁脚程。”
从口中呼出的热气飘在半空,将雪天的冷具象化。
那头戴风帽的中年货郎,颔首将长衫上的雪抖落,细小的雪花被迫离开衣面,转而坠入火堆蒸发不见。
他面朝着纸窗昂首,昏灰的眼睛染上烦躁:“谁说不是呢!我这些货物现在可就急着运往云岚仙山呢。”
“也不知这雪什么时候停,真是晦气。”
施禅换了个动作,她团成一团,曲着腿环抱着自己,神庙为她遮蔽了风雪,身上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五脏六腑连带着都舒缓许多。
袖摆无意擦过虞洄的衣襟,像芦苇微微飘扬着擦过清风,引得战栗,虞洄眼底划过暗光,紧接着——衣袖被对方冷冷扔了回来,再没了多余的动作。
施禅怔愣一瞬,似乎被讨厌了。
她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并没有吧。
施禅看不清虞洄的脸,但神庙的光映照在他的轮廓上,模糊得好看。
眼睛坏了,看不太清,少女撑着蒲团靠得很近,微微扬起下颚的高度,只要虞洄俯下视野便能瞧见冰肌的锁骨。
但后者没有,少年无动于衷。
身边的少女过分安静,但虞洄却觉得很聒噪,这是源于别的情绪,他以魂献祭回到三百年前,终究是伤及了根本,经脉看似无损,实则外强中干,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盏,中看不中用。
现在的他连基础的剑诀都使不出。
虞洄觉得施禅的视线是灼烈的,远压岑山冰雪的寒,他索性阖上眸,打坐入定调理经脉的伤。
半晌,空幽的气息散发出来,他已然入定。
她淡淡收回看向矜贵少年的视线,转而又顺着那货郎们的眸光往外看,耳畔是他们嘈杂的交谈。
今日的风雪的确太大,不宜出行。
果然,那戎车上的货物已经被雪覆盖,木匣子也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空余白茫茫一片,可这才过半刻。
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寒梅倒是应时开得盛。
银装素裹的天,惨淡极了,施禅不愿再看窗外,她嗅着梅花的幽香,切身体会到凡人的羸弱。
冷——凡人定义的触感。
施禅眸光掠过雪色地面,沿着纸窗边沿收回视线。
她素白的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袍,因着这个动作,手心处结痂的伤口又皲裂开,血徐徐渗出。
施禅懒耷着脑袋,小小的身子在昏暗中没有丝毫的存在感,眸底没有情绪起伏,她对自己的伤也不甚在意。
但却对货郎们口中的怪谈、八卦很感兴趣,讲到趣处时她唇畔也带上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