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杀

    暮色笼罩着镇北侯府,残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

    程滦跪在正厅门前的灰白地砖上,已跪满了两个刻钟。

    在廊下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密集之前,眼前精致的木雕门扇终于打开,程老侯爷站在门槛处看着他,矍铄神朗的面容上,生出几分少见的沧桑。

    “那些人什么心思你很清楚,我只问一句,你是不是心甘情愿?”

    良久,直到月色吞没天际的最后一缕寸光,程滦也迟迟没有开口,他只是低着头,任由夜风穿袍,带走指尖悬存的温热。

    程老侯爷沉默地叹了口气,语气终究软了下来,“进来说话吧。”

    木门关上的刹那,窃窃私语的目光被挡在了屋外,程滦身姿笔直地跪下,眉眼低垂,“您让我断了与太子的联系,从此再不插手朝中事,孙儿没做到,是孙儿不孝。”

    “程氏一族,忠君为国,是我辱没了先辈清誉,请祖父,家法严惩。”

    程滦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到额头泛起一片微青。

    半晌,未等来祖父的回话,他正要抬头,微凉的手中忽然一热,抬头看见祖父正站在面前,往他手中塞过一杯茶盏。

    “在凉风中站了那么久,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祖父……”

    “什么百年的清誉声名,别人眼里的好东西,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做衣穿?空话罢了。”程老侯爷回身摆摆手坐下,“我一个老头子,再提刀上阵已是不可望,心心念念地唯有你,你这小子,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我便是叫你跪在这儿三天三夜,还能改了你的心思不成?”

    “起来吧,还跪着做甚。”

    程老侯爷又朝跪着的程滦招了招手,他这才扶地起身,郑重地做了一拜礼,将茶饮下。

    “祖父今日突然回城,可是营内有事发生?”程滦来到一侧坐下,程老侯爷的脸色和缓了不少,瞧了他一眼,微叹道,“说来,我此番回城,并不是为你这事而来,倒是误打误撞地也扯上了关系。”

    “太子潜心避祸,舍得你一人插手做事,我这老头总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祖父,是想提醒孙儿何事?”

    “太子可与你提过王绥之?”

    “嗯。”程滦点头,“他是景和寺命案的主审。”

    “昨日傍晚,他来防兵营找过我。”

    “昨日?”

    程滦微讶,眉心不禁一紧,“三司会审的诏令是在今日朝会颁的,他昨日就去寻祖父,是陛下,陛下早有授意,用太子诏令处事只是试探太子的一次,考验?”

    “更是敲打。”程老侯爷不疾不徐道,“陛下心思重,疑心大,太子所为他未必不知情,近来三皇子行事猖狂,想必陛下也有管束之意,顺水推舟罢了。”

    “那主审王绥之可是陛下的人。”温热茶汤入喉,程老侯爷搁下手中茶盏,继续说道。

    “此人做官行事刚直不折,为人却是无情。他祖父,是前朝皇太子的太傅,这样的羁绊背景,还能在三年之内被提拔为御史台之首,深得陛下信赖,不容小觑。”

    “凡他经手之案,所涉罪者,不论出身地位,无有能逃脱刑罚的。”

    “但清者自清,他所问,本就只能从我这儿得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过他人亲自寻到防兵营里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程老侯爷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递给程滦,画中用金色勾绘出一尊雕刻精美的小型金身佛像,其尺寸、重量皆标于画上。

    “是去年那尊陛下亲手刻字,遣人送往景和寺的佛像?这是……”

    “四月十四那日,丢了。”

    “丢了?”

    “御赐重物丢失一事宣扬不得,王绥之来防兵营的目的,就是令防兵营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暗哨,以排查、防止盗贼外逃。”

    “说来也巧,昨日,王绥之来之前,防兵营的工人刚抓了一个名为柳仲的窃金贼。而拿到这幅画像后,我们前后比对,竟发现此人私自熔铸的金饼重量几乎与景和寺那尊金像相等。”

    程滦微微一顿,将画像平置在桌案上,食指轻点,“所以今日两位副将跟着祖父回京,是去往御史台送人的?”

    程老侯爷颔首,“没错,虽未有细查,但那不是防兵营的功夫。既捉到了嫌犯,势必要交予王绥之问审。”

    “不过御史台并不主罚,若那柳仲真是盗了御赐佛像的贼人,想必今日午后就已被关进刑部大牢。”

    “所以,”程老侯爷伸手指指程滦的脑袋,“先想清楚,再办事。”

    九龙山上,铁甲卫兵将景和寺围的严丝合缝。

    三司会审的诏令虽引得民声沸沸,但因并非是陛下圣旨,百姓也多不以为然,来往景和寺拜祭的香客们,很少有人料到,今日会被守卫拦在寺外。

    “连铁甲卫兵都来了,不是说死的只是一个花船瘦马吗,官府的阵仗怎么这样大?”

    “谁让那瘦马好命嫁去了侯府做儿媳呢,如今她可是皇城贵胄的妇人。”

    “什么侯府啊,这么大排面?”

    “镇北侯府你不知道?啧,一看你就是刚来京都,谁不知当今五军将领中有一半的将才,都是云州程氏的门生。虽说这程家战败失了云州六城,本该重罚,但因其祖上功绩大,当官为民的都为他们求情,我当年可也是在那万民书上写了名号的。”

    “再说了,原本也就是因北凉突袭程家才战败。陛下是圣人,自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处罚侯府。”

    “哦,原来如此啊,那咱们还是赶紧下山吧,可别在这儿和官兵犯上了。”

    “对对,快走快走。”

    景和寺外,三两香客纷纷折返,一日下来,九龙山山道上已不大再见有人影。

    实则,前日僧人告上衙门时,寺内西院便已被官兵围住,而今晨三司会审的诏令一下,前来围堵的就换成了皇城铁甲军,整个景和寺都不许人再出入。

    寺中内院有一处较大的房间,被圈成了御史台临时办案的地方,景和寺上下过百人,排除未当值者、未交集者,剩余三十余人,王绥之已审理了大半日。

    当日堂会念经散去后,僧人皆各自礼拜、上香或者离开。除却第一案发人在现场见过死者柳妙意,竟无一人知晓她在堂会散去后,去了何处,又见了何人。

    末了,只剩下一位寺中方丈的徒弟,他身姿挺健,一脸的冷色,面上神情,颇似溪宁河岸边扑腾上岸的死鱼。

    “净一师父,听你师弟方才说,你当日在内院里曾救下一人,你可认得你所救之人?”

    “认得,那位随苏家马车而来,是苏家表小姐。”

    “另外,还有一位……”

    御史台的大人们问完话启程离开后,山中不由分说地下起雨来,都城内的人家,大多已熄灯安歇,北阙里内,仍遥有一处灯火通明。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湿着地面,沾湿了疾行人的衣摆。

    常季刚关上房门转进去,便听见程滦冷冷的一句话扔过来。

    “哭什么,人还没死呢。”

    常季低头瞥了眼身侧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人抽噎的更厉害了。

    “这丫头突然跑来求救,我还当出什么事了呢。”他轻拍着鲜肉的肩头,凑近去看了看塌上的人,“瞧瞧,这睡的多香啊。”

    “别哭啦,她不过是多用了些孙先生安神的奇药,虽然看着像咽气了,但顶多睡上两三日,死是不会死的,身体还会好的更快。”

    “我正与小姐说着话,她突然就晕了,我还以为她,她……”

    程滦突然回首,皱眉瞧了鲜肉一眼,视线又移到常季身上,“带她出去,请孙先生过来。”

    “祖父带回一些山里的药材,你一道给先生送去。”

    “是。”

    ‘哗啦啦’的雨水声随着木门的启合突然闯进又抽离,程滦半蹲在塌边,衣摆的雨珠垂掉下来,一点点洇湿着干整的地面。

    他将那平和的呼吸声拥进怀里,从外间的塌挪到内间的床上。

    第二次将人拦腰抱起时,明显要熟练的多。

    “苏袅袅?”

    程滦唤她,也无人应答,只有铜盏里的烛火微动,他忽地双眼一颤。

    “苏袅袅!”

    本该安稳入睡的人嘴角突然溢出黑红色的粘稠血液,整张脸急速煞白,四肢瞬间如坠冰窟般寒凉,程滦探上脉搏的手指微颤。

    明明方才还跳动有力,现下却血气逆流,甚有,濒死之兆。

    毒发入体,来不及等到孙先生救治,程滦只得先迅速封住她四肢命脉,但愿苏袅袅不至于瞬间七窍流血而亡。

    电光火石间,突然“唰——”地一声。

    一枝冷箭自屋外破空而来,直冲程滦命门射去。他反应极快,人影一闪,那箭死死地钉在他身后窗扇上,风雨声轰地涌进来。

    程滦侧身贴在床榻之后,眼尾扫过窗扇银光,不过半息之间,下一枝冷箭‘梆’地射到他脚边,即便视线被挡,如此嘈杂的风雨声中,来人竟还能依靠呼吸辨位,绝非善类。

    他不敢再有分毫犹豫,一个侧蹬飞身,借力轻点,极速翻过床帷上方,旋身落到屋内的另一侧,并顺势将里外隔断的将屏风推至床前,挡住了昏迷不醒的苏袅袅。

    “簌簌簌!”

    紧紧跟来的三箭,落在他行至之处。

    “离庭审开堂尚有三日,阁下是否心急了些!”程滦握紧袖箭,躲在墙后出声试探。

    一墙之外,一黑衣男子正立于树干之上,拉弓式满,雨点悬在箭矢之前,被一穿而过。

    ‘梆’地一声,冷箭狠狠地刺透屏风,卡在木板上,距离床上昏睡的苏袅袅,不过半臂之距。

    留有余地,是警告。

    来者的目标只是程滦,但若用他养在屋中的那名女子威胁诱杀,不失为上策。

    程滦双眸陡寒,他点跃至屏风之前,头颅却恰好暴露在被射穿的窗洞处,人还未落地,袖箭已在他翻身之际,冲着树上男子射去。

    袖箭两箭连发,两方交手。

    飞啸鸣镝之声自半空响起,袖箭与破空箭羽直直相对,刺耳声音尤越过风雨交加。

    尖锐的声音好似要刺破耳膜一般,苏袅袅睫羽忽动,挣扎着目见一线之光外,冷箭在雨中踉跄一闪,仍速度不减地直冲而来。

    风雨飘忽之中,传来一声讥讽。

    “困兽之斗。”

    程滦单手推出屏风迎箭,箭身却穿透屏风木架,冷箭速度降下的一瞬,他徒手握住了冲向苏袅袅的箭羽。

    “呵。”

    不留给他丝毫反应时间,下一瞬,三矢齐发而来。

    忽地却听,那肩比风雨的箭矢呼啸声突然顿在窗扇之外,“砰砰”两声闷响后,双鹰勾头的箭镞稳稳射入了黑衣人两旁的树干。

    雨幕之下,暗卫将黑衣人围入一个死圈,数箭齐发。

    持刀挡下冷箭的常季护在屋前,弓箭手则与黑衣人成对峙之态,树下两侧暗卫迅速向前包抄。

    另有一队,佩刀飞刺树干,直接借力凌至其上,黑衣人立刻背弓在后,抽出护身匕首,与暗卫近身搏杀。他手法狠厉,刀刀致命,近攻丝毫不逊于远射,幸而侯府暗卫的身法亦不在其下,数人围攻,突破只在几息之间,一刀霎时刺进黑衣人肩头。

    然暗卫长刀还未及收,迎面射来一排银针,几人一躲,那人立刻从空中逃窜出去,不消片刻,黑影便消失在屋檐之上。

    “陆三!带队人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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