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子李永衍,是皇后高氏嫡出的儿子,一出世就稳坐储君之位。他这一生本该安富尊荣到底,直到他继承皇位的那一天也不必费心争夺什么。谁承想,他的皇帝老爹半路变卦,忌惮起高氏外戚势大,开始默许三皇子李永成招揽党羽。
两党之争,便始于此。
被搅和进这档子事里,要么俯首去做那太子良娣,等着成王败寇,至少能赌对一半的富贵余生;要么,抓紧跑路,能跑多远跑多远,自由万岁,生命可贵。
苏袅袅咬了口糕点,伸出手指一点点数着,那金鱼池里的红色锦鲤究竟有几尾,思绪随着鱼尾荡漾开的圈圈涟漪不知飘向了何处。
半日时间,程滦私院中来往的侍从虽不多,但已足够她听见一些想听的话,有关于朝中事,苏家事。
现下是临着相府大郎的嫡长女要办喜事,不好将丧事拖太久,所以她这位被火烧死的相府表小姐昨日收尸,今日吊唁,明日便要出殡了。
是日往来灵堂吊唁者,多是平素与相府交好的人家。而遭人议论最多的太子,因公务繁忙,抽不出身,且那表小姐并未正式嫁去,太子府便只遣了个管家前往示礼,外带上一封太子亲笔手札置于灵前,以表哀思。
苏袅袅听到这儿时,心口兀地泛起一阵酸涩,像委屈像不甘,更像一种明知不该在意的苦涩。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记忆中那些属于过去的回忆,都是‘苏袅袅’最情真意切的情意,‘她’是真的喜欢那个混蛋玩意儿。
靠,那混蛋可未必喜欢‘她’呢。
景和寺这局棋,那程家二夫人柳妙意是棋子,她苏袅袅也是棋子,只不过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今晨皇帝要召三司会审一事已经传开,借用太子诏令,等着做局者监守自盗的意欲十分明显。不管那混蛋到底喜欢不喜欢‘苏袅袅’,此刻为了避嫌,他怎样都不会让程滦将自己再扯进来。
如果今日程滦还不放她离开,只能说明,他是在瞒着太子与自己合作。
程滦昨夜的话,言犹在耳。
天高风轻,日光柔软地烘着苏袅袅的脸颊,她一左一右,分别站了两个人,程滦说要给她找的侍女,和程滦给她找来的护卫。
“风侍卫,”苏袅袅扭头看向一侧的常风,“你也坐吧,这么一直站着挺累的。”
“不必。”
常风微狭的双眸里始终噙着冷淡,拒绝的干脆。
“不坐就不坐吧,你知道程滦什么时候回来吗?我有事找他。”
“不知道,您等着就是。”
苏袅袅扯出些对牛弹琴的耐性,长抒一口气,瞥了他一眼后,不再与他言语方才事,只拂了拂衣衫站起来,“我在这儿呆够了,要去赏花。”
她自顾离开,身后随行侍女鲜肉立即跟上,常风也跟在二人身后。
三人一行,慢悠悠地行至花苑廊外时,常季突然飞身至前挡住苏袅袅的去路。
“公子花苑,不可擅入。”
“刚才我要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苏袅袅不理他,视线从他身后满苑花意转到他身上,冷声道,“我若非要进去呢?”
“那就进吧。”常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侧身让开,“属下在外面候着您。”
苏袅袅眉心一跳,“你不再拦两下?”
“您非要进去。”
“是。”
“苑内无人。”
常风又往一侧退了两步,给苏袅袅让出路。
苏袅袅蹙着眉头瞅了他一眼,脚步停在苑外一顿,犹疑了半瞬,人还是抬脚进去了。
今日听侍女说,这花苑,程滦早晚都会来一趟,而且除了他的几个亲信,严禁其它无关之人靠近。
好像说是,苑内不少药草有毒,怕人误触,恐会伤及人命。
又是‘血阳竹’那套唬弄人的说辞。
这花苑里若果真有他昨日说的什么南疆来的驻颜圣物,那她这个‘生人’经过时,花怎么没枯萎呢。
昨日匆匆,今日进来,她才认真看清这苑里的布局。
一处四方院子,环墙四面有廊,廊道阶下是未铺青石板砖的泥面,用来种花,院中有十字鹅卵石小径贯通,临巷木门南侧墙角处,专门挖了一口水井,大概是养花用的。
“血阳竹?”苏袅袅信步走进花丛,看着那一片含而未绽的花苞,意外地娇艳欲滴,叫人难以瞬目,“这名字……总感觉还在哪儿听过。”
苏袅袅在一片最浓艳的花苞前停下,俯下身子轻嗅花香,一股奇妙而又甜腻的香气迅速窜进鼻腔,那香气似乎正在轻轻撬开她的脑窍,引诱着她伸手摘下那多花。
而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花瓣的瞬间,嫩红花苞突然绽开,弹出数条细长的信子,霎时缠住她的指尖。
苏袅袅一慌,正要往外抽手,谁知刚一用力,缠指花信上的细小绒毛瞬间变硬,形如铁钩一秒扎进皮肤,死死攀咬住苏袅袅的手指,刺出无数豆大的血珠。
她急得用另一只手去扯,谁料花苞嗅血,竟引血开花,张启的花瓣仿若血盆大口,竟迅速弹生出更多花信缠咬住了她刚伸出的左手手腕。
眼见两只手都被困住,一股没来由的眩晕感轰地在脑中炸开,视线中花影重叠,一时天旋地转,人就要往地上倒去。
“站稳了!”
语落顷刻间,一只匕首横空斩断花苞,苏袅袅被来人单手环抱,轻点地面旋转落到花丛之外,她指尖血珠滴落成线,沿线受鲜血刺激的花苞纷纷张开鲜红大口,赤黄色的花信在半空一降一落,尤似活物。
而方才被匕首斩断,离茎本该枯萎的花苞却生机更甚,仿佛是吸食了人血的缘故,花信竟转向地下,牢牢地扎了进去。
“是什么叫你想不开,拖着副半死的身体再跑这儿来送死?”
程滦拎着人,把她丢去了墙边,苏袅袅靠着墙壁,整个身体软绵绵地滑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板板硬的青石地上。
一阵清风吹过,苏袅袅眼中清明复然,她仰头看向程滦那张脸时,程滦盯着她的双眸忽然一紧,他立刻将手搭上她的脉,“你没中毒?”
“什……什么毒。”苏袅袅看着那片仍在骚动的花群,微微错愕,“这些花有毒?”她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指着那些看着像要吃人的花,“血血阳竹?你真用人血养啊?!”
“骗人的。”
程滦微一叹气,拉回她的手继续搭脉,“南疆毒物,确实吸食人血,不过,只是晒晒太阳的话,也能活。”他松开手,看向苏袅袅的目光深了几分,“血阳竹的毒素虽不大,但也能叫人气血淤滞,神思失惘。”
“你……竟然无事。”
“无?我,我刚刚差点晕在里面啊,哪里是无事啊?”苏袅袅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边回怼,“我吉人自有天相,身强体健好得快也有问题?”
“我看在院里种奇奇怪怪的花草的你才有问题吧。”
“此花是陛下所赐。”
苏袅袅被噎地一顿,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很好。麻烦叫外面的人进来,扶我回去。”
“当初陛下御赐血阳竹之时,府内不少人都被这花信咬伤而晕厥。表小姐不好奇为何独独自己是安然无恙的那一个吗?”
“什么?”
程滦指了指那花丛,“此花在南疆,生于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靠着奇异的香气,吸引动物驻足,再吸食他们的血作为养料,被花信缠咬晕过去的动物,会倒在花丛之中,久之,就会成为花丛的肥料。”
“这样在尸身肉林上开出的花,竟有驻颜的奇效。所以,南疆王室才会呈此花进献。”
“这和我有关吗?”
“你来自南州。”
“所以呢?”苏袅袅眉眼间染上一层愠怒,“你在思量我身上有什么秘密,有没有利用的价值?”
“那还真是可惜,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往前十几年苏袅袅是怎么过来的。”
“程滦,我很明白的告诉你,我们的合作仅限于那场堂审,堂审一结束,我会马上离开京都。”
“什么相府家的表小姐,什么太子未来的良娣,我通通都不会做,你最好别再打我的主意。你想利用谁与我无关,但我还没蠢到会榨干自己给你铺路。”
“鲜肉!扶我回去休息。”
程滦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琥珀色双瞳里隔了一层迷雾,明明软弱的一折就断,脾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进来”他出声唤人,自苑门进来的却不是常风,而是常季。
“有急事,阿风先回了。”
“苏袅袅在南州的事情,你去查一查。”
“是。”
日落西山时。
程府中,不知哪处,遥遥远远地似乎热闹了许多。
苏袅袅在房内小憩片刻后,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再睁眼时,塌前圆乎乎的小丫头正要给她喂药,见她醒来,乌黑的眼珠顿时一亮,“小姐醒啦!”
“这是公子差季侍卫送来的药,说是专解花草毒症。”
苏袅袅撑着手坐起身,“不是说我没中毒吗?”
“小姐说什么?”
苏袅袅接过药碗仰头就饮了个干净,刺麻的苦味在舌间蔓延时,程滦诘问的表情又在脑中浮现,她‘啪’地将碗搁下,心里还带了些余怒。
“小姐……”
“我问你,你家公子骑射功夫如何?”
“还还行吧,虽然公子自十二岁那年搬来都城后便不再习骑射,但应当也有些底子。”
“十二岁后就废了骑射?那箭呢,其它兵器呢?”
鲜肉挠了挠脑袋,“我自幼长在侯府,也没见过公子练武啊。”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她不想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却也不想有朝一日真被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的时候太过无知。
程滦身形矫健,方才用匕首救她时更是干脆利落,若有人荒废武艺数年,只凭幼时功底,能做到那样轻松吗。
云州失陷,程氏一族战败被召回,虽是败军,但甚得民心。功高震主,古来良将死于这四字的不在少数,程家在都中无根基,若无陛下护佑,立足甚难。
程家代代出良将,若要叫皇帝放下戒心,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废了下一代。程二叔已是个只知花天酒地的酒囊饭袋,而程滦,人人都说他不会武,日夜蜷缩在侯府大宅内,白做一个军候子弟,一年前,却突然成为了太子府的谋士,靠阴谋诡计。
如若真是阴谋,一年前那三个月的牢狱之灾,程滦还真是忍的下。
世事表象,是做戏还是真相。
苏袅袅既怀疑到这一层,自不介意好好猜一猜,程滦的文弱名声,究竟是装的,还是煞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