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亮的日光穿破云层,蒸发掉板石路上的最后一滴水分。
北风乍起时,苏袅袅被毫不留情地丢进一间阴冷的屋子,尤是她裹着披风,也不敌这四月阴凉里的寒气。
眼前偌大的房屋,空空荡荡,不时有拉锯的风声回响,祖宗牌位被层层高摞在房屋正中的木架子上。
底下是照例摆放的烛台、香炉,木色的小桌几上摆了几盘可长久放置的干果。地上是两快上好的蒲团,不过四月里,就已特意换上了绸缎外皮,触上去冰冰凉凉,被寒气浸润,又有些潮湿的意味。
听着外头铜锁落下的声音,苏袅袅一颗悬着的心落下半截,她一头躺在蒲团上,身子贴着泛凉的地板,半眯住眼睛。
往后伸手掏了颗贡果塞进嘴里,嚼得两腮微痛,头脑却愈发清醒。
这相府原配夫人,是下嫁的昭德公主,她与当时还是状元郎的相爷只孕有一女,苏家的妾室却为那位嫡女生下了两位兄长。昭德公主故去后,这位妾室被抬为正妻,苏袅袅的母亲被她日夜磋磨,一时想不开,与一个穷书生私奔南下,不久便生下了‘她’。
这段故事,整个都中的人都十分清楚,至于南下之后那和阳县主与夫君、女儿究竟如何,却鲜少有人得知。
就连如今的苏袅袅,也丧失了这段记忆,能够继续为人所知的,便是她在母亲故去后北上寻亲,住进相府,饱受排挤。
然因她容貌胜人,一来二去的,也就入了那位太子殿下的眼。
虽只是良娣,但到底也是太子真心属意之人,配上她这么个不知其父的出身,嫉恨妒骂便铺天盖地地卷过来,最终将她卷进别人的圈套里。
讲实话,苏袅袅很是心疼她,一个火坑一个火坑地接着跳,还招惹上一个要命的麻烦。
“程滦,”
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半空中的木梁架子,脑海浮现出雨水朦胧中的黑衣身影,以及景和寺西苑内,那两道暧昧纠缠的身影。
“你个变态,混蛋,简直禽兽不如!”
“哐啷啷~”“啪嗒!”
一泥块从屋脊上松动,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粉碎,屋里的风声似乎响得更厉害了。
苏袅袅一屁股坐起来,盯住摔下的泥块,落锁门外的身影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小梨吗?”
她起身凑到门缝边,瞥见了那角橙黄衣衫。
“小姐!”小梨又哭又怕的贴到门缝处,给她报信,“怎么办啊,方才突然有个男人打上门来要钱,说不给钱便要将与您私通的事捅到太子殿下面前。老夫人将人扣下,勒令府里下人不许多说一句,还说,还说此事一定要等到老相爷回来再决议。”
“事情捅出去了?”
“还没呢,只咱府里的人知道,人是进了府里又开的口。”
“这计谋倒是缜密。”
小梨不明所以,“小姐您说什么呢?”
“嗯,昨日老夫人将我扔在景和寺,就是找了那个男人去。”苏袅袅忙一摆手,“不过你放心啊,那情迷药对我不管用,他没得逞。”
“看眼下这情况,老夫人虽想用这招毁了我,但却并不想因此事闹大而影响相府的声誉。既然是专门对付我的,那便要逼到我与太子退亲才好。”
“苏青玉不是自小就爱慕太子吗?”
“确实不错。”小梨踌躇问道,“不过此事,难道还与青玉小姐有关?”
“怎么无关,昨日不就是她骗我留……等等,”
苏袅袅蓦地想起方才苏青玉说起的话。
‘叫你死的时候,直接去死不就好了。’
“她不是在发疯,是真的要我死。”她喃喃道,“是了,那老夫人当初都能逼得人家去私奔,如今又怎么会在乎起相府声誉,之所以不将事情捅出去,是因为没必要了。”
苏袅袅回头看向这间阴冷的屋子,“只要把伤重的我在这儿拖上几日,大概很快就能如愿吧。”
“届时不论太子、相爷谁说什么,只要她握着这把柄私下与人一讲,不必将事情闹大,便能保全她自己,更能保全她那些孩子的体面。”
小梨听得心下一惊,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啊小姐,不然小梨替您偷来钥匙,您快从这地方逃出去吧!”
“无论如何,也不能活活在这儿拖死啊。”
“你要替我偷钥匙?万一被她们发现打死怎么办?”
“当年我和娘亲差点在街上冻死,是小姐与夫人将我们接回去,留我们一口饭吃。您是小梨的救命恩人,只要是为了小姐,小梨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
苏袅袅蹙了蹙眉,叹了口气,“唉,若搭上旁人的命才能活下去,那我活着也不会安心的。”
“不是说要等到外祖父回来再做处置吗?外祖父回来之前,我一定会撑住,你要实在可怜我,不如晚上给我送些被褥来吧,这屋里实在太冷了,睡一夜是真的会死人的。”
“小姐……”
“好啦,我都看好了,那边北墙上的窗能打开,人虽爬不出去,但递些东西总是成的。”
小梨还想再说什么,皆被苏袅袅一口回绝。
屋内复归于宁静后,她靠着蒲团沉默地坐了许久,一字未言。
夜半时,小梨果然为她送来一床被褥,就顺着祠堂北脚那处窄扇窗户递进来的,她靠着那床软绵的被褥和一个没热多久就冷了的汤婆子安稳地睡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鸡鸣声刚过,苏袅袅便睁开眼,她裹着被子起身凑到门缝处,去看外头天光,远处夜已浅淡,霾蓝色的尽头里破出一层旭光。
这祠堂离得偏远,近乎一天一夜的时间,除却昨日来人扔下的两个馒头与半壶水,再也没听得过旁的动静。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苏袅袅回身立在祠堂正中,她所站的两侧,正巧对着牌位架子的东西两边,有两排长长的烛火架子,鎏金盏底刻着数种花纹,其上或嵌有一二绿松石,模样实在精美。
她忍不住拿起一盏端详,惋惜道,“要是能扣下来就好了。”
日出平旦时刻,忽见火烧云蔽日,云霞远际之处,冒起大团黑烟。
“公子,出事了。”
镇北候府内,来人匆匆忙忙地冲进花苑,程滦抬手示意他慢慢将话说个明白。
“苏表小姐昨日被关进祠堂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属下本以为她果真会老实待到相爷归京,没想到她……她今日竟纵火自焚,死了。”
“什么时候?”
“不足一个时辰。”
“属下瞧得真切,祠堂大火还没灭,苏家人已将尸体蒙上白布抬了出去,现下苏家小厮正忙着去铺子里赶制棺材呢。”
“尸体可有查验?”
“苏家人看得虽紧,但属下趁其不备用石子打落了白布,里面的人都烧焦了。”
程滦袖头不知何时沾上了花泥,他捻掉混银线蹭的暗色,双手放在盥盆中,顿道,“辨认不出,就是没死。”
“可火势那么大,生还的可能很小啊。”
“正是因为火势太大,来不及灭,苏家人忙着救火,小厮又怎会不顾性命地冲进火场拖出一个被烧焦了的尸身。”
“那院里的人和你我所愿不同,”程滦搁下净手的帕子,“每个人都盼不及她能快些死呢。”
“火是苏家人放的?”
“不,”
程滦抬首看向远际冒出的浓浓黑烟,“好戏已经打上门,没理由放着精心布的局不要,转头釜底抽薪,去闹一出失火的笑话。”
“她们既不想将事情闹大,自然有人巴不得闹出事来。”
“您是说……苏表小姐?”
常季有些讶异,“不是说这位素来性情和顺吗?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
“你不是一开始便认定火是她放的吗?”程滦看他一眼,唇角微勾,“这又是什么反应。”
“不是,这听旁人道听途说,和听公子您实际分析不一样嘛,谁知那苏表小姐看着那般乖顺,私下心思竟这般重。”
“你也知道是道听途说。”
程滦训着他,“口口相传之言只得信三分,此事教了你多少遍还忘。你何不想想那院里都是要吃了她的人,她心中又岂非不存报复?”
“不是报复!”
两人身后的屋梁上,传来一道肯定的反驳。
程滦眉梢一扬,视线转向女子身旁牢牢锁住她后脖衣领的黑衣男子,而气愤的苏袅袅也扭头推了黑衣人一把,“带我下去。”
“阿风,你这发的什么疯?”常季困惑地打量着落到他二人面前的这两人,对面被唤作‘阿风’的黑衣人则顺势将抵在苏袅袅后脖上的匕首扔到常季手里,“顺路抓的。”
常风面向程滦低声道,“公子,她要出城。”
程滦双手环胸,略一偏头绕过常风,看向他身后再三强调的苏袅袅,“都说了不是报复。”
“不明显吗?”她双手一摊,露出衣服被烧出的几个晕着黑边的窟窿,“我是要逃跑啊。”
程滦视线落到她来回摆动的手上,她指甲凤尾花的颜色只剩一层极淡的绯色,削葱根般的细指灰沉沉的,手背上还有几道被火灼伤的痕迹。
“嗯,”他上步走到她身侧,“谋划不错,可惜没跑成。”
“还不是因为他!”
苏袅袅没好气地指着常风,“我刚到城门就被他拦下了,他还什么话都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我拎来这儿。”
“程小侯爷,你前日既在景和寺饶我一命,总不至于现在后悔要杀我灭口吧?”她低眸看向常季换上的大刀,刀尖顺过脖子抵在她下颌处,锋利的铁刃似乎下一秒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我生性良善,从不杀人。”
程滦从袖口掏出一张追捕景和寺命案凶犯的布告,扔到苏袅袅身上。那布告上赫然写明四月十四日时,也就是前日,程家二夫人于景和寺西苑遭人奸/杀,死状惨烈,京兆府特张贴告示,悬赏凶犯。
在城中跑路时,景和寺命案正在街上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是看到了这张告示,只是她不明白程滦这是做什么,要自投罗网吗?
“你前日所见之人不是我。”
“太常寺少卿石青山,与我婶婶早有私情,当日真凶,正是他无疑。”
苏袅袅双眸微眯,“小侯爷究竟想说什么?”
“拦你出城,是因为没有户籍文书与路引,你会被守卫扣下,耽误要事。”
“要事?”
“替我作证。”程滦指指她手中的悬赏布告,“表小姐孤身上路,总需要银钱傍身。”
“一百两赏银归你,我只要清白。”
“为何找我?”
“小侯爷为太子做事,这等麻烦想必太子自会为你解决,况且凭你我三人关系,公堂之上,我的证词并不可信。”苏袅袅举起手中的布告,塞回到程滦手中,“你还是另请他人吧。”
她转身要走,身后的铁刀却一让不让,一股寒气冷不丁地划破她的皮肤,银花花的刀刃上渗出血丝,苏袅袅无奈咬紧了牙,“你若杀我,太子不会饶了你。”
程滦唇角轻勾,“外面来的人,表小姐确定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