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暮色渐起，阵雨虽过了厉势，但山间泥路仍然难行。
九龙山山匪惯走的下山小道上，五六名黑衣刀客自景和寺后门跃出，一路追上前方不远处逃跑的一名女子，她身上的清贵衣衫被跌得脏污，白皙姣好的面容死死拧着，风雨声中不时淹没阵阵嘶哑求救。
“有人吗！”
“救—额！”
没等再喊完一句，女子突然脚下一滑，被藤条绊住，身体霎时失去重心，生生顺着前面的土坡一路滚到坑底。
泥水洇漫，混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散发出刺鼻的腥锈味道，引得来人停步蹙眉。
“死了？”
常季用剑柄挑起女子偏枕的头颅，尖锐的碎石粘着湿腻的发丝掉落，他将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又微俯身子搭上其脉搏，眉头一松。
“会死的，不必咱们动手。”说罢，他的目光被女子腰间一枚品质上乘的玉牌吸引住，露出几分疑虑，于是扯下玉牌递给一旁黑衣锦服的男子。
“公子，这……”
玉佩繁复纹饰下，一嵌银“苏”字格外惹眼。
“她是苏家小姐。”
淡漠的声音犹如滴落浸透在女子衣衫上的雨珠，程滦神色平静，只有探究的眸光低垂看向那张陌生面庞，那是一副将死的模样。
常季闻言却立刻皱起眉头，有些担忧道，“她怎么没下山？”
“把人送回去。”
“送哪儿啊？”
“景和寺。”
阵雨反复，临到夜深时，又哗啦啦地倾盆浇下，像是要将这座都城淹没。
北阙里内，相府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
偏院昏暗窄小的房间里，一半老婆子看了眼塌上人，低声问道，“怎么说？”
“若不诊治，恐怕撑不过今夜。”
“好，那就让她在这儿等死。不过人毕竟是景和寺送下来的，一回到侯府就没了命，只恐会耽误老夫人声誉。”
“人若死，风光大葬；若活下，早晚也能被拖死，只要身后事漂亮，老夫人总还是福德深厚，下爱子女的。”
“至于害苏家表小姐丧命的人，只有景和寺那些见死不救，送诊不及时的和尚罢了。”
那婆子赞赏一笑，从袖口掏出一枚金叶子递给身后婢女，“你很好，老夫人会善待你娘的。”
“多谢嬷嬷，多谢老夫人。”
孟夏时节，像昨日那样阵势的雨时不时便会来上一场，天公脸色变的快，催着草木初生。
一夜之间，树头枝芽拔了寸节往上窜，风一过，芽间雨珠啪嗒啪嗒地掉下，小梨被突然窜进后脖颈的凉意一激，脚下飕飕地推门进了屋。
“小姐？您醒了！太好了，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橙黄衣衫喜出望外地跑出去，留下门扇半敞，榻上一人独自在晨风凉意间茫然四望。
半刻钟前。
“已解绑脑电波，正在为您读取宿主信息：苏袅袅，十七岁，无母，未婚，性格温顺，两年前自濋国南州返京都认亲，寄居相府，饱受排挤，因将为太子良娣遭人陷害。”
“滴——，记忆读取程序受阻。抱歉，因宿主脑损伤严重，您目前只能接收最近两年记忆信息，由此为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尊敬的旅客，时空穿梭局提醒您，AD108批次副本人生已投递完毕，无法退出。请注意：一旦宿主生命结束，寄生意识跟随消亡。系统植入已完成，祝您生活愉快！”
副本人生项目的宿主匹配机制，客户需求并不在列，一切都是时空穿梭局对双方进行综合测评后，做出的最优解。
换言之，想要获得意识寄生，首先就要放弃你的意识，服从时空穿梭局的任何调度。
本着物美价廉的品格，这是该项目交易的，唯一条件。
濒死之人，也的确没什么别的需求。
尤其，是像她这样赤条条无牵挂的孤儿，至少苏袅袅是这样认为的。
冰冷的机械音消失在黑暗中时，濋国相府偏院里，负伤昏迷的苏家表小姐悠悠转醒。
“嘶——哈”
苏袅袅撑着手从床上坐起，身体的疼痛瞬间占据了她脑中所有的神经末梢，她下意识地触向脖颈后黏腻的伤口，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滑下。
她回首看向自己猩红的手掌，疼痛与记忆在一瞬间重叠，“原来，她是这样死的。”
苏袅袅翻开袖口与裤腿，十几道的淤青擦伤裸露出来，她心底下意识地庆幸，当下并不是酷暑时节。
那橙黄衣衫看见她时，她正是这样刚刚坐起，头脑虽如浆糊，但也看得出这具身体上的伤，没有上药，没有包扎。
也是，一个在这儿大宅院里饱受排挤的人，怎么会有人好好照顾。
“祖宗呦，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伴着一声刺耳的哭喊，半掩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半老婆子扯着手绢，两眼抹泪地朝苏袅袅扑过来。
她认得出她。
陈嬷嬷，相府原配还在时，亲自指给苏袅袅母亲的乳母，如今是苏老夫人身侧最看重的嬷嬷之一。
此人素日最爱抽烟，艳红的口脂常衬得她牙极黄，身上总是带着这股连熏香都掩不住的水烟袋子味。
“这人好端端去上香怎么就摔成了这样，昨夜里大夫说您挺不过了，老奴心都凉了半截啊！好在是老天开眼，否则可叫我百年后，如何去见你那可怜的母亲呀。”
陈嬷嬷一屁股扭坐到她榻上，开始哭天喊地。
窄小的屋子外，影影绰绰地暗下一片阴影。
苏袅袅眉眼闪动了一下，默默抽出被陈嬷嬷攥住的双手，满目茫然，声音微颤道，“阿嬷，你在说什么，你为何要哭啊？”
“小姐？”陈嬷嬷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止住了哭腔，“您不记得昨日自己留在景和寺里被人欺负了吗？”
“什么啊，昨日我不是随你们去寺中上香吗，上完香，不就应该一起回来吗。”
说着，苏袅袅突然眉头一紧，像是因为想不起什么而头痛，她一手捂着脑袋，一边看向自己方才被血弄脏的手，“这是……怎么了？”
“我，我受伤了？嘶额。”说着，她似是因抬头时扯到了后颈，一时疼的厉害，苍白的脸愈发失了血色。
陈嬷嬷扯过她的手握住，温声道，“是，小姐受伤了，伤得很重。”
“而且您还……罢了，不管发生何事，老夫人都会护着您，老相爷也决计会护着您的。”
“只是小姐您，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我……”苏袅袅张了张嘴，空洞的双目底泛起焦灼，“我头好痛，阿嬷你到底要我想起来什么啊？”
她抓着陈嬷嬷的手追问，陈嬷嬷混浊的双瞳却兀地一缩，冷意横生，“小姐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
苏袅袅被那目光盯的发毛，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三两侍女簇拥着苏老夫人走了进来，在她之后，两房的二位夫人和女儿，一齐跟了进来。
本就窄小的屋子霎时显得拥挤。
陈嬷嬷脸色一变，立刻笑着迎上去，一边还不忘哄上苏袅袅几句，“哎呦，小姐瞧瞧啊，几位长辈可都记挂着小姐呢，老夫人可是连早膳都未用完，一听您醒了急着便赶来看呢。”
苏袅袅缩着身子，一言不发，正打算将这失忆梗继续玩下去，迎面却被扔来一句嫌憎的话。
“你还真是和你娘一样，不知好歹。”
苏老夫人冷冷地瞅着她，突然便令道，“来人，表小姐不敬长辈，还不把她请进祠堂，跪省己身。”
“我何时不敬……”苏袅袅惊诧地抬起头，根本没料到这苏老夫人竟丝毫不给自己与她拉扯的机会，当着这么多人，明晃晃地就给她扣帽子。
“装病唬弄他人，面见长辈而不拜，你不是失敬是什么？这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都看见了，罚你进祠堂不过是小惩大诫，你竟还虚言狡辩？”
“我没有，我真的病了。”
“还敢撒谎？”苏老夫人冷声指向人群角落处的大夫，“昨夜大夫便说你好好的，若不是陈嬷关心则乱，整个相府又何至于叫你闹的人仰马翻。”
“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将人绑了，送去祠堂安置。”
“哎！”
一群侍从欲动，有靠着床榻近的，伸手就要将人从锦被里拉出来，人群中，忽有一水红色华衫小姐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祖母息怒，表姐想是病中方醒，人正糊涂着呢。”
“您不妨让青玉劝劝她，等表姐想通，自然是愿意亲去祠堂为祖母跪拜祈福的，都是一家人，何苦互相为难呢。”
苏老夫人听下苏青玉的话，脸色好了不少，她点点头，叫人都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苏青玉与苏袅袅两人。
“青玉妹妹，你怎么……”
苏青玉转身拿过衣架上外衣，上前与苏袅袅披上，又轻手替她拢了拢鬓角的散发，温柔笑道，“你娘会死，是因为她蠢。”
“蠢到跟男人私奔出去，生下你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孽种。”孽种两字吐出来时，苏青玉的目光陡然一冷，“相府养了表姐两年，就算是条狗，也知道吃肉时要冲主人摇摇尾巴。”
“表姐方才那样顶撞祖母，祖母自然会不高兴，祖母一不高兴，你哪里来的好日子过。”
“所以啊，叫你去死的时候，直接去死不就好了，”她伸出食指，尖锐的指甲一下一下戳着苏袅袅的额头，“为什么要挣扎，哭求，弄脏别人的耳朵。”
苏袅袅‘啪’地打掉她的手，冷笑一声，皱眉看向她，“苏青玉，你是心理变态吗，靠演戏作弄别人为乐？我告诉你，我没这么低级的兴趣，我不演了！”
“哪里来的什么顶撞，我有机会说一句话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会被罚，只是因为你那祖母想罚而已，什么十几人的眼睛，什么礼节公道，只要她说，这院里都恨不得给她拍手叫好呢，何人会说一个‘不’字。”
“你专门留下羞辱我，不也是她赏你的一个出气的机会吗？”
“呵，”苏青玉嘴角一扯，凝着苏袅袅的那双黑眸一动，“表姐今日倒是不蠢了。”
“穿好你的衣服出去，这是我替太子殿下留给你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