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暗影渐渐蔓延，暮色暗暗袭来。

    湢室炽炉，炭火熊熊【注，湢，浴室】。除尽衣物，我踏入铜漆浴盘中【注，类似浴盆，用以淋浴】。浴盘周身饰着云龙纹，前后左右有八个兽头，各衔一个铜环 ; 盘口边缘铸有双龙，张着嘴好像在喷水。

    常询端起铜匜【注，舀水器，类似瓢】，将热水柔柔淋到我身上 ; 采儿在一边用香草真珠粉涂/抹我全身，细细揉/搓。

    闭眼，感觉那股细致温柔的触/摸，从头到脚，欲罢不能。

    "采儿，和我一块洗。"我和她拉拉扯扯，一再要求。她又害着起来。"太子，别闹——”

    “太子，明早还得腊猎，今天别玩了，啊？"常询也劝说，我悻悻然罢手。

    细绢擦洗上/身，接着换细布。待全身洗净，我缓缓迈入温池，浑身陷入热水的舒缓中。

    长发如海藻般散开，身体，软如云絮。

    "太子，陛下又送来新的猎服，请太子看看，选一选。”

    睁眼，三四名内侍鱼贯而入，手托衣物，一字跪在池沿。

    我面容轻松，目光遐逸地望着。繁丽的衣袍，闪耀的珠光，半掩在一片朦胧雾气中。

    清晨的雾，素白如雪，轻薄如纱，抓不到，摸不着，轻吸一口，满鼻清凉。

    前方道路缥缈，好似与雾相融，与天相接。

    马蹄也轻盈起来，透着股小心谨慎的意味。

    远山，疏林，萧草，若隐若现。

    帝王的伞盖，赫然，昭昭。

    伞盖之下，父皇缓绺而行，依然意气风发。

    不觉间，雾气飘散，头顶，露出苍蓝天空。

    山峦，林木，逐一清晰，猎苑，尽现眼前。

    茄鼓【注，军乐】迎风，旌旗招摇。

    猎苑内，彩色布帷圈起一大片空地，猎犬吠叫追逐，把猎物从林中赶到空地来。

    兔走鹿奔，四处乱撞。侍臣递上宝弓金箭，父皇接过，扣满弓弦，一箭射去。

    一头獐子倒下，蹬了两下腿，不再动弹。

    死了？死了。

    它眼睛没有闭，但它真的死了。我惘然望着那双凝滞的双眼，一股酸意直冲鼻尖。

    四处，宗亲，将领，连声高呼。"陛下神射！陛下万年！"

    欢呼此起彼伏，我骤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但我不能哭，父皇会生气。

    这时，我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斜斜地射来。

    又是他，那个——卢、卢沛！

    他目光歪斜着，从我身上掠过，一寸接一寸，打量又徘徊。

    今天我也穿得很美，鹿皮短裘小靴，紫苑色的锦袍，丁香里衣，荊桃色【注，樱花色】镶边。

    常询叮嘱过我，他现在不是虎贲了，是骠骑将军，不要叫错。

    与他对视，我身上像扎了剌，丝丝凉意渗透肌肤。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了回去。随即，像寻找巢穴庇护的幼鸟般，我别开脸，将目光投向卫将军挺括的身影。

    恍眼望去，他也正望着我，眸光乌黑，幽长。

    一重雾气在我眼中弥漫，盘旋在与他的对望之间。

    我抿一抿嘴唇，不自在地躲开。

    父皇笑声响亮。"老了，不复当年！还是让各位宗亲，少年人，都来射一射！″

    一言落下，宗亲们高呼圣恩，纷纷策马，追赶猎物。我木头一样站着，脸上挂着一丝惆怅。

    比起他们，我只想看卫将军骑射的样子，可今天不行，他是外亲。

    元佑世子，才是宗亲。可他……

    就算出了宫，我也看不见他的墓，到不了他身边。

    泪水慢慢的堆积，满满的就要落下。我仰起脸，艰难地让眼泪回流。

    无人可说，无人可诉。

    “父皇更希望明年秋狩，看到硕儿驰骋猎场的模样！”父皇一句话，不大不小，不偏不倚地落到我耳里，好像一枚石子撞在平静的水面，敲响耳膜，震荡心房。

    月暗星稀，雪色迷离。

    取下金钩，放下床帏，抛去衣衫，银铃轻响，夹杂点滴呢喃，如丝丝细雨，片片落花，柔柔洒在耳畔，枕帐之间。

    也许因为三王弟不在，没人作比较，父皇在课业上对我宽松了许多。

    倒是张太傅啰嗦了不少。

    每当我表现出体乏困倦，无心向学，他就会絮叨一两句。"太子保重身体，不要太晚就寝。”

    我也就嗯嗯两声。

    冬日里我老犯困，怎么也睡不够，功课一拉下，太傅的话更长了。"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德，四时相副【注，副通"符’】，春二夏三秋一冬无……”【注，房/事每七天的次数，因季节而变化】

    我愣愣瞌瞌，虽说不懂，却也心烦，瞟了眼侧立的常询，他心领神会。

    常询盯着太傅，拉长嘴角，凝成一抹淡淡冷笑。"太子冬困而已，太傅岂能胡乱猜疑？走了个辛乙【注，前任太傅，流放允州，已殁了】，大人还想做第二个不成？”

    太傅脸色微白，耷拉下眉梢。"太子，卑职心急失言……"

    他俩的话我都没明白，但太傅在向我道歉，我也就大度地原谅他。

    “太傅是我夫子，我原谅你了。”

    笑靥微开，我眼中柔波轻漾。

    郊庙。祭坛高筑，香火袅袅。击鼓奏乐，宏亮庄严。

    稻，黍，稷，麦，菽……五谷依次盛于不同礼器，摆在祭坛之上。

    父皇腰系葛带，身着素服，祭拜神灵。

    天色是冬日少有的明亮晴朗。司巫引领众巫，齐声歌咏祝祷，合唱声深沉悠远。【注，巫之首】

    “土反其主，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盛大庄严的乐声中，父皇献上蔬果干物煮成的米粥，虔诚的祈祷，祭祀众神。

    祭祀天，祭祀地，祭祀四方，祭祀山川……

    众巫舞之蹈之，齐声唱诵。

    “归兮，聚兮 ; 昭昭上天，合聚万物 ; 百神云兮，尽享其虔 ; 百神降兮，惟吉是从……"

    明朗的天空，洁净的祭坛，丰盛的祭物，宏大的乐舞，肃穆虔诚的父皇。

    看上去都好，好好，完美得不真实。

    “百神聚集，雅乐齐奏，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啊！"常询也看入了迷，在我耳边念念有词。

    我闷着，一声不出。

    因为我，一个神也没看见。

    (待续)

    (2024年7月29日19:18独发晋#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