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很疼，在颠簸的山路上，车轮碾过碎石时显得格外不友好。

    常年征战让明鸦对雨水天气实在是喜爱不起来。之前他的左膝断过一回，也是在深秋雨水很重的季节。野风刮骨，寒意燎原，钻到全身各处，膝盖总是会疼得翻来覆去整夜不成一觉。

    “你睡不着么？”乌蔻的声音不大，连着风雨，一块飘到耳中。明鸦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清了清嗓子低低回了一句是。

    “那你坐过来，咱俩聊天，说不准你就困了，我哄小孩睡觉可有一套。”

    她紧接着就掀开了帘子的一角，脆生生地轻声说道。

    山路冷清，细雨蒙蒙，更深露重。目光所视之处，皆像蒙上了一层雨做的纱绢，在一团墨色里浮着，叫人完全看不真切。

    确实很适合谈心。

    明鸦乖乖地坐过去，背靠在离女子很近的侧边，感受着马车的晃动。“我叫乌蔻，表字青雀。”她说起名字时，声音很轻，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着笑意。

    “桑扈窃脂，俗谓之青雀？”明鸦听着她的名字，脑袋里冒出少时读书曾读过的一段注解。他又接着补上一句，“一只浅青色小鸟。”

    她的名字倒是很像她，叽叽喳喳，喜窃膏脂。

    乌蔻听得云里雾里，只能认真地向他解释，“没那么复杂，是我小时候，阿爹就叫我青雀，后来来了寨里，碰见了个读书郎，他非说青雀两个字太薄，老乌就给我改名字，但是我舍不得青雀这两个字，读书郎说那就学学那些书香门第的小姐，当个表字。”

    明鸦听她的话里提到了老乌，便问她：“老乌，便是你阿爹么？”

    乌蔻又说不是，她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老乌是老乌，阿爹是阿爹，我阿爹阿娘死的早，我被人牙子带出来，到了这边，就被老乌买去了。”

    这话透着太多信息，一时间明鸦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沉默起来。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气愤的尴尬，傻傻的干笑两声。

    “那你呢，高门大户的小少爷？”乌蔻有心想缓和两人间突然凝固的空气，但，怎么这人又沉默了，又问到不该问的了？

    明鸦被她的语气逗笑，但咧开了嘴后又笑不出来了，笑容凝在脸上，慢慢冷却。

    他脑中浮现出一张面无表情但眼角带泪的脸，就着雨声开口。

    “我娘性子很倔…”

    “生下我之后，她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被我父亲强留在家便病了。我冠礼那年，她病重去世，至今已有七年了。”

    如果说刚才的沉默是一时尴尬，那此刻的无言却是情绪的通感，那是一种又一次发现错失了一切的煎熬感。

    已经不再是日日难熬、夜夜难寐的心情，但想起来仍然觉得难受。

    他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没由来的感到很惋惜。

    如果不说起这个就好了，或许可能，今晚还能听见她多说几句话，这女子说话虽然“恬不知耻”还口不择言，但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没由来的感到很亲切，听她满口胡言乱语心情也会轻松一些。

    深秋清寒，昨夜下了雨，路上有团团簇簇薄淡的雾霭。

    马车似乎停了，他听见水声。有人在戳他的脑袋。一下，两下。

    最近明鸦昏昏沉沉的时候很多，大概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一天总没几个清醒的时候。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乌蔻蹲在他面前，正用手去探他的鼻息，见他醒来，尴尬地抽回自己的手，装作毫不在意地锤锤自己的腿。

    “小少爷，到删丹地界了，要不要去洗把脸？”乌蔻打了个哈欠，“过了弱水就没几条河了，得进城找水。”她说完要摸摸他的额头，但被明鸦下意识地躲开后又否决掉，“还是不去了，弱水湍急，岸边风大，万一又给你吹晕过去，这边离城里还远得很。”

    风大、吹晕，明鸦听得如鲠在喉。

    经她的嘴一说，自己倒像是吹不得风的弱女子一样了。若不是此时的确伤重，莫说是吹风了，让他去弱水里淌淌有何不可！

    “我们去打水，再洗把脸，你别动弹。”

    乌蔻下了马车，和林家三人的声音渐渐远了。他还是撩起了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

    激流拍石，飞溅至岸边。

    女子快步走向前，叫林无灌好几个水囊，蹲下身子用手捧了水向脸上拍去。河水湍急又冰凉，他看见她冷得一哆嗦，再随手将湿漉漉的手在下裙上擦干，笑着去和身旁的几个人说着什么。

    马车露出一角，有人正微微侧着头看她。乌蔻扬起唇冲他一笑，犹疑了一阵，从怀里拿了块干净帕子，沾湿又拧干，迈步走回马车。

    她伸出手，递进了手中的帕子，又朗声道：“搭在后颈上，热会褪的快些。”

    明鸦看着面前这块一尺见方的素绢帕子，心里实在有些犹豫，毕竟她是女子，用她的手帕擦拭在身总是不好。

    乌蔻性子很急，见他还不伸手接过，掀了帘子——

    “你怎么总是扭扭捏捏像个小女娘，让你接着就接着！”说着就塞进了他的手中，招呼着他们要继续赶路。

    天要暗下来时，连轴转的马车轱辘终于停了。

    她找了些半干的叶子垫在树下，将马匹拴在一旁，又让林无林小去找些能烧起来的枯枝来。她敲石火的样子很是熟练，不多时便点着了火，又找了几根树枝来支起了简易的挂绳。

    明鸦颇感兴趣地看着她忙前忙后，往火里丢着枯柴。

    乌蔻在包袱里拿了几个竹筒来，倒了水将大包小包的药草扔进去，又盖起来，放在了火堆旁。感觉到一直有道视线跟着她，乌蔻猛地回头，两人四目相对间，他看见女子抬起了手，先是白了他一眼，然后恶狠狠地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轻哼一声，又继续低头忙碌起来。

    只剩明鸦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心中感叹：当真奇女子！

    吃过了干粮，又在她的注目之下证明自己喝光了汤药，女子才安心的坐到了另一边去和三人唠嗑去了。

    没有再下雨，连风都在浅寐。火光摇曳，阴影落在女子的面容上，忽明忽暗着。算算时间，从他离开小方盘城，已过去了十天。肩上的伤还在不断提醒着他，不论如何，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坚持到交出虎符的那一刻，他的使命才算结束。

    再然后呢，回到军中，继续和胡人打仗，带着那三千多人的生死，直到死去。反正，洛阳城，从娘亲死去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些累了。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要触碰那不断舞动着的火焰，直到火舌张牙舞爪地舔上了他的指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疼，但明鸦没有收回手。

    “你疯啦！”她的声音很急，将他的手使劲地抽回，放在嘴边吹了吹，急急忙忙往上泼了些凉水。

    女子的五官在火光中褪去了凌厉，显得很柔和，和回忆重叠起来，他一下有些分不清了，小时候他贪玩，手指被烧伤了，娘亲也是如此的。

    抱住自己，还会温声地问他疼不疼。

    人在病中，头脑不清，总是会不断的回忆从前的往事，显得格外脆弱。

    乌蔻瞧着他的眼神不对，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等到男人的眼神重新聚焦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是烧糊涂了么？”乌桕幼时也喜欢玩火，那次烧伤了胳膊，哭了一天一夜，到现在还有块疤留在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明鸦的脑袋，这次他并没有躲开，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感觉到他脑袋上还有些烫，乌蔻又问：“给你的帕子呢？”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乖乖伸手从怀中拿了帕子递给她。

    素色的绢缎被妥帖整齐地放在怀中，他应该是贴着火烤干，又叠起来放进了怀中，所以帕子带着他身体的热意。

    她一下愣住了，就像是那天听见乌桕的话一样。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烫手山芋，太烫手了。

    乌蔻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子里莫须有的情绪全部甩开。

    把帕子用凉水弄湿，拧干，敷在了男人额上，让他乖乖躺在树叶堆上，闭上眼睛。

    倒是有照顾乌桕小时候的样儿了。

    他的眼睛睁开，牢牢盯住她的背影，像是那年跪在地上恳求，娘亲不要离开一般，奢求着想要抓住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刻也不想挪开视线。

    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枯木，怎么会愿意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