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眼，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正在他脸上泼墨山河的乌蔻。他被勒令不许动弹。

    女子先是面露纠结之色地闯进了他的门，然后一言不发地坐下，手中拿着一块墨，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开始研磨，最后不知加了些什么东西，往茶杯里倒下一些黑黄的粉末，用手指调和一圈，又指挥他坐下。

    两人离得很近，明鸦能清楚看见她手上的老茧，她的手并不细嫩，反而像男子的手，骨肉分明，指节修长。呼吸之间，甚至能闻到她手间的干草味，和脖颈间的皂荚香。

    明明是个草寇，性情却并不惹人生厌，虽然嘴上说着银货两讫，但却像个热心肠的赤子。

    他慢慢闭上眼，在脑海中想象着。

    女子应该是挽起袖子拿了干草喂马，然后拍了拍手掌沾上的尘土回了房间，她并没有用水净手，可能是没有这种习惯。皂荚是昨夜沐浴时用的，烛火惺忪间，洗净的湿发耷拉在光滑的脊背上，白墙上倒映出女人姣好的身姿。

    停！他在想什么？明鸦睁开眼，咽下并不存在的一口水，喉头上下滚动间，他再次为脑中莫名的浮想联翩，感到面红耳赤。

    乌蔻并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只是在想——

    没有鱼胶，怎么粘住胡须呢？

    干脆画上两笔，作八字须。她盯着男人的嘴唇，他的唇色因病显得有些苍白，但肉感匀称，像山上过了春长出的青红色李子。上一次吃李子，是什么时候呢？是乌桕那个臭小子摘回来的野果，又酸又涩的，难吃死了。乌蔻收了手，满意地看向男子青黄斑驳还乌黑的脸。

    小娇娘变庄稼汉了。她得意地挑眉，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手抬起他的下巴。想起从前乌桕说自己不适合画画，他说的不对，自己还是很有当画工的天分的，这下子，画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原本的模样嘛。

    她丢下手中的“凶器”，兴致勃勃地要找人来一睹他的芳容。

    “林小，林无，林叁快来！”三人很快就出现在门口，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男人脸色蜡黄，眼下乌青，没有一根毛的下巴更显苍白孱弱，活脱脱一个短命的肺痨鬼样子。林叁没忍住先笑出声，第二个哭笑不得的是林无，只剩下一个林小面无表情地感慨。

    “当家的，画工一绝！”换来旁边两人鄙视的目光。

    你怎么说得出来的？就差没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林叁向前一步，“原来当家的要这女儿家的东西是为了给这位兄弟用，我还以为...”乌蔻白了他一眼——

    “以为什么？以为我自个儿用吗？”乌蔻嫌弃地将胭脂丢回给他，“这些精细的东西，我用不惯，再说天生天养的，用这些东西岂不麻烦？”

    当家的果然还是当家的，铁树是开不出花的。

    时辰不早了，乌蔻和众人又说了几乎，叮嘱他不要再洗脸便回了房。

    明鸦与林叁一间房，林叁犹豫了半会，试探性地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块玩会，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松了一口气，然后准备离开，又不放心的回头告诉他有事就喊一声。一个个没个正形，明鸦很难不怀疑，这个寨子背后是不是有神佛保佑。

    夜里，只听见有人在很急切地叩门。

    一声，两声，还有人声嘈杂和明暗难定的影子。

    他吃了药，睡得很沉，感觉到一只手在摇晃他的身躯。

    “快醒醒！有人来了！”睁开眼，一道黑影站在他床前，是林叁么？他被拽着起身，“今夜来的人不是官衙的，打着府衙的名头，说衙门跑了个钦犯，一伙人面生得很，已经搜到了三楼，专挑昨日来高台的押到下头说要带回衙门呢！”林叁将他带到了乌蔻门前，女子将他接了进去，又让他们下去让客栈的人闹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怎么办，怎么办？乌蔻在房间里乱转，从前她哪有这样的时候，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提刀杀人就是了。打打杀杀的生意做了不少，要遮遮掩掩的东西也有，但藏个大活人，让她有些犯难。

    她让林无去找镖行的人了，但一来一去，保不齐得多久。再者，若真是府衙上的人还好说，自己走了高台县那么多次，多多少少认识一些，但黑市上的人可不会卖她苍鹤山的面子。

    人声更近，脚步愈急。

    怎么让人不在意他是不是生面孔呢？用什么事情可以..转移大家的目光呢？她脑子里涌过了无数画面，最终定格在最狗血的一条上。

    她扯开衣襟的一角，露出莹润的肩头，一闪而过的春色让他惊恐地站在原地，女人胡乱抓了头发几把，再冲到他面前，扯开了他的衣裳。不知从哪掏出的一盒胭脂被她用手指沾了一道抹在嘴边，又想伸手碰他的脸。

    明鸦自问，从小便是个闹腾的主，但此刻仍是被她的举动吓得冷汗直流。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到底”她的手还是挨到了他，冰冰凉凉，像块冷玉。

    她扯着他的衣领就将他甩到了床榻上，他还没来得及挣扎，女子就半跪着坐在了他的腿上，他羞得面红耳赤，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发出了压抑的气声。

    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他记不得了。

    只知道她假装慌张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头发撩过了他的下巴，激起一阵颤栗感。

    她向着人群中的林叁扑过去的时候，嘴里还喊着：“夫君，你听妾身解释啊！”林叁花了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狠狠给了她一脚，怒骂道：

    “好你个臭婆娘，敢当着老子面偷人！都别拦我！今天我就要看看这奸夫是谁，是不是那王家二狗子！”

    好一出捉奸在床的戏码。

    大到府衙之人小到市井百姓，没人不爱看这家长里短的丑事，每个人都能成为落井下石的看客，冷眼旁观着其他人的人生多简单。

    很快骂骂咧咧的林叁就被看热闹的群众拉到了别处去，房里一时只剩下被打后哭哭啼啼做戏的乌蔻和一堆好心的妇人，“妹子”长，“妹子”短，叽叽喳喳个不停。

    没人注意到躲在被子里的明鸦。

    他蒙住脑袋，闭上眼睛，捂住还在砰砰跳的心，感受着逐渐平稳的呼吸。

    她的肩膀好白，肩上有颗小痣。

    口干舌燥时，明鸦在心里唾骂起自己来，从没觉得自己称得上好色之徒这几个字，如今倒是做实了。

    说着非礼勿视，还是忍不住看了。

    乌蔻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女眷，秀丽端庄，姿容内敛。

    她像绝影，山间野马，桀骜难驯，形骸放浪。

    如小珠落玉盘，恰好拨动了他那颗坐禅苦修般清净的心。

    没见过这般招数的明鸦，一时乱了阵脚。

    国难当前，他却在这样的境地下还在想这些，不禁羞愧难当，只能强迫自己按住心头涌出的异样情绪，转而思考起来。

    入高台不过堪堪三个时辰，就已有人追了上来。能动用衙役，甚至知道他会途径高台县，莫非……胡人早知他的目的在金城。除了当初仅剩的几个人知晓符牌要送去金城外…不，绝不可能是军中人。

    那就，只剩下他们——女子和随行三人的脸浮现在眼前，是他们泄了消息出去，又演了一出戏，想要将他交出去？

    可这无知女子，她看起来并不懂他手中符牌的有多么重要。

    明鸦脑中一团乱麻，掀开了被子猛地坐起，不论如何，必须尽早离开此处！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

    乌蔻若无其事地继续扣上衣襟扣子，穿好了衣裳，用手背抹干净嘴角的口脂。“现在就走。”

    她回屋拿了行李，带着明鸦出了客栈。寨里只有辎车，用来载物，到底不如传车轻快，她得想法子让林叁从驿站中换到这专门传递消息用的马车才好。想到此，乌蔻又扭头进了客栈，拉住一个小厮，让他递句话给楼上那位把媳妇捉奸在床的男人一句话。

    明鸦看她满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脸却悄悄地爬上了红晕。

    等回头，乌蔻正好看见了明鸦这幅小儿作态，不免有些好笑，这话都听得面红耳赤。难道是，一把年纪还没开过身的小童子不成？

    女子同情的目光让明鸦感到有些如芒在背，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到了后院，只吹了声口哨一匹马就从马厩中慢慢走了出来，一路还乖乖跟在马车后面出了城。

    马车晃悠得很慢，女子像在等着那三人。他想开口催促，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如果他没有受伤，七日可以赶至金城，不出半月，甚至能到洛阳。若将符牌给出去…

    按他观察的这几人骑马的脚程，不到七日，便可到金城。

    但，这些山匪，真的值得一信吗？

    黑暗中，明鸦盯住女子的背影，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