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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约(八)

    老叟据实交代了一切。

    乡民之中,难免会有心思玲珑者,试图收买里长而得到更多灾银,老叟知晓郡守对灾银发放之事甚为关心,是以不敢独自苛扣银钱,可转念间却动了旁的心思。

    无从贪银两,然可收物件。

    如此一来,便默许想要灾银的乡民给自己送来的各种吃食与佳酿,也就是宋朝方才于厨房所见的景象。

    老叟畏畏缩缩的将实情道出,伏下身子等待座上人的判处。

    定王听着此事经过,神色越发凛冽,终是在老叟话音落下时气急道:“你可知那是多少人的救命钱!”

    怒火中烧间起身,行至老叟身前,指着其道:“竟因你几颗鸡蛋便没了......”

    想起那位秦姓少年,定王心中微梗,可望着那双不满裂痕的双手,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人,将这老叟押往郡守府,让莫郡守依照律法处置。”

    “...是”

    复又转身来到那两位年轻人的身边,沉声道:“你们二人家中可是已艰难到没有银钱便无法过活了?”

    那两人先前听闻里长分发灾银不均,一时气盛才跑来理论,如今见人已认罪,且这二位贵人看着并非乡野粗陋之人,在他们面前说谎也恐会被揭穿,是以两人相觑后皆摇了摇头。

    定王见状颔首,突然厉声道:“你们可知当街殴打他人已是触犯律法?”

    两人闻声惊得连忙跪下:“小人知错了...小人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吓唬?若今日你们当真伤了人,眼下便已入刑狱,你们以为用‘吓唬’二字便可搪塞?”

    “小人不敢...小人知错了......”

    “自己去郡守府令罚吧。”

    “...是”

    “慢着,”见两人瑟瑟起身,定王出声道:“苛扣你们的银钱会补偿给你们,可你们记住,切莫再鲁莽行事,有不平,当开口,然绝不可私自动手。”

    “...是,小人明白了,多谢贵人。”

    见众人离开,宋朝走到定王身边,开口道:“王爷,天色已晚,您也回去吧。”

    定王闻声未动,抬头望了眼上空,云影藏匿于暗夜之中,一颗心亦如蒙纱一般,似是看得见,又像看不见。

    “宋朝”

    定王突然间开口。

    “下官在。”

    “...罢了,走吧。”

    “......是”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住处后,定王立着不动,宋朝便静静等着,他知晓定王有话想说,只是还未想好。

    “你是不是一开始便知晓那老叟在骗我。”月影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拖长,望着地面上那道暗色,定王开口问道。

    “不是。”

    宋朝否认道。

    “那你为何毫不知情时便注意到了那些鸡蛋和酒?”

    宋朝闻言,面上带了丝难言的苦笑:“王爷若于这乡野中多呆些时候,也会如下官一般观察到的。”

    “此话何意?”

    见定王自方才起便神色苦闷,宋朝知他所想,得知自己维护之人乃施恶之人,任谁都会如此,于是开口道:“下官曾见人为夺一只鸡而被断双臂,亦见过因采买货物而被砍一足,是以遇见此事,总会多想些。”

    定王闻言一惊,开口问道:“竟是为这样的小事?”

    “是否为小事,下官无从得知,有些人以为此事并非小事,另有些人确会因此等小事酿成大罪。”

    “可王爷,这才是俗世。”看了眼沉默的定王,宋朝缓缓开口道:“这俗世里,并没有刀光剑影,战场厮杀,可这俗世中,亦能杀人于无形。”

    过了良久,就在宋朝觉得只当周遭将要静止时,定王蓦然开口道:“是我错了,我轻信他人,致使善恶不分。”

    “可您赏罚分明。”望着神色愧疚的定王,宋朝认真的解释道:“世间有太多事无从分辨善恶,然天下需有尺度得以丈量。论功行赏,有罪当罚,这一点,您做的很好。”

    送定王离开,宋朝只身前往驿馆。

    月夜疏影如故,人却非昨。

    他知晓定王难以接受此事,只因自己也曾深陷囹圄,甚扰之。

    成为县丞的岁月里,若说始终如一便是虚言,不堪之事并非仅存于庙堂之上,亦流转于乡野之间,今日之前,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可看着定王眼中的自责与不解,宋朝心中一涩,那一刻,他便知晓,他的心中从未和解。只因他不知如何规劝,只因此事之中,众人皆有无奈。

    方才在那老叟家中时,他有一瞬的恍惚,家徒四壁的屋内一片灰暗,惟有那些鸡蛋与酒香为屋中添了抹鲜红,是以该怪那位老叟吗。

    可那两位年轻人又有何错,遭受不公,争取均平,该怪他们吗。

    进退维谷间,宋朝满是无力,仿佛一旦涉足俗世,便觉疲惫,只想立于原地。

    此时他突然很想楚夕,想楚夕能在自己身边,即便什么不说,只呆着就好,自己便能多些力量,往前再迈一些。

    楚夕若在,定会笑着开口:

    “宋朝,我相信你啊。”

    唇角挂着笑意,抬头望了眼半遮的月亮,宋朝低声嘟囔着:“楚夕,我想你了。”

    ***

    相较于苍梧的忙乱,昭陵就显得格外幽静。

    不止是董宅,整个昭陵都像是蒙在一层纱雾之中,静的出奇,暗的可怕。

    这几日董坤见楚夕安分,连日来都呆在屋内,安静的准备着嫁妆,是以也不愿一直拘着她,每日便允了她出屋一个时辰,只要求仆役紧随。

    楚夕得知此事后并未有何波动,一旁的婢女有些不解,迟疑的开口道:“女公子能出屋不高兴吗?”

    担心再有甘棠那样的婢女,董坤对楚夕身边之人格外上心,要求每日都着不同的婢女伺候,是以楚夕并不知晓眼前的婢女叫什么名字。

    望了眼撤了锁链的屋门,楚夕出声问道:“你来府中多久了?”

    “回女公子,小人来的不久,到下月初一便半年了。”

    “难怪呀”,楚夕恍然,望向那婢女笑道:“你才刚来,自然是稀奇,可我已在这府中呆了近十年,早就不稀奇了,于我而言,呆在屋中还是院内,并无差异。”

    被楚夕面上的笑意晃过,婢女看的有些呆了,一时间未回神,待反应过来后见楚夕望着自己,连忙跪下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见面前伏身磕头之人,楚夕一愣,随即了然,开口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婢女不解楚夕何意,亦不敢不答,只得开口道:“回女公子,这都是下人应该说的话啊。”

    “应该?”楚夕闻言冷笑道:“下人就应该下跪,就应该死......”

    下跪之人不敢望楚夕,始终低着头,故而听闻楚夕此话周身发颤,边磕头口中边喊着“饶命”。

    心中那道难言的沉闷复又涌出,一种妄图将眼前之景撕扯的冲动随之弥漫,深吸了口气,楚夕缓缓开口道:“你先起来。”

    “...小人不敢。”

    “我让你起来,这是命令。”

    “...是”

    见人慢慢站起身子,可依旧畏缩的站着,楚夕又出声道:“把头抬起来。”

    婢女露出白皙的面庞,看年纪比自己还小上一些,应该与阿婵差不多的年纪,想起阿婵,楚夕声音放轻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余儿。”

    “哪个‘余’字?”

    “...多余的余字。”

    楚夕闻言一顿,随即开口道:“好,余儿,你听我说,日后莫要轻易再说‘该死’这样的话,人生下来,没有谁是‘该死’的。”

    余儿听了此话,眼中透着不解,不懂女公子为何回出此言,不过看样子女公子并不会杀了自己,如此她便放心了。

    “是,小人知道了。”

    楚夕并未错过婢女眼中的疑惑。

    在这个肃杀的朝代里,如常的活着竟也令人不解,楚夕道是荒唐。

    只是荒唐的,不知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可她不追究了。

    “我觉得‘余儿’这名字不好,我为你令取一个如何?”

    “得女公子赐名是小人的福气......”

    望了眼这寂寥的冬日,如絮一般的飞雪弥漫尘间,世人犹如立于梨树之下,私心却期许春的到来。

    “就叫‘春梨’吧。”

    “是,春梨多谢女公子。”

    你我于穷冬相遇也算缘分,但愿这缘分如梨花,开至阳春时节。

    春梨心道这位女公子也并未如旁人所言那般难以接近,虽说会讲些奇怪的话,可却为她起了这样好听的名字。

    对这位女公子,春梨是喜欢的。

    既然喜欢,便就多说了些:“女公子心中不喜吗?”

    楚夕不由好笑,于是开口道:“你如何看出来我不喜的?”

    见女公子朝自己笑,春梨面容一红,有些羞恁道:“小人听闻女娘成亲前都是极喜悦的。”而后疑惑着开口:“可女公子看着并不喜悦。”

    被看穿了心思,楚夕也未遮掩,大方承认道:“你说的不错,我对自己的婚事的确是不喜的。”

    “那女公子能找大人再求求情吗?”

    “不能了,大人不会听我的。”

    春梨不知楚夕要嫁之人是谁,可也知在嫁娶之事上,女娘无从做主,只好宽慰楚夕道:“女公子是有福之人,所嫁的郎君也定是个好人。”

    见春梨一脸笃定的模样,楚夕被逗笑,于是颔首道:“那便借你吉言,让我所嫁为良人。”

    这是近日里楚夕最开心的日子,她不知是因遇到了春梨这样单纯之人,还是因那句不经意的祝祷。

    阳春光暖,寒冬岁长。

    然心有愿景,便可除岁寒,迎光暖。

    宋朝啊,我在这漫天大雪里,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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