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庞内官缓步行至那道孤寂的身影旁,低声道:“陛下,该歇下了。”
座上之人一身墨色长袍,头顶仅着一只玉色发簪,即便无人在侧,却依旧身形挺立的坐于案上,那双温润的眉眼正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被一旁的声音唤醒,禹珩抬头下意识望向窗外,可在看见紧闭的窗户时,神情微微顿住,随即如常的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快子时了。”
“母后歇下了吗?”
“方才寿安堂的人来报,说太后白日闹得狠了,眼下想必是累了,已经歇下了。”
微松了口气,却依旧谨慎叮嘱:“着太医待在偏殿候着。”
“诺。”
“无事便下去吧。”
“...诺”
庞内官是宫里的老人,知晓太多宫中辛密,自然也知道这位陛下与寿安堂那位的关系,只是冥冥中或许真有天意,方才将其置于高处,却断其退路。
沉默着叹了口气,缓缓将门掩住。
偌大的内室复归宁静,禹珩已忆不起这是第几个不眠夜了,武陵出事,定王起兵谋反,安平公求诏以镇压。若成矣,董氏一族鼎盛,若败矣,此座易主,然成败间的自己,无甚之差,一傀儡而已。
“子离,朕知你自幼敦厚,性情良善,在朕离开后,要多照顾你的弟弟们些......”
“...父皇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朕的确想多陪你们些时日,奈何这身子......故今日,朕将你的三个弟弟托付于你...”
“父皇...”
“听朕说完...”
“...是”
“日后他们若是犯错,你当斥便斥,该罚便罚,然斥罚过后,要饶他们一命。”
“......”
“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咳..咳...那你同朕保证......”
“儿臣向父皇保证,日后无论弟弟们有何错处,儿臣定会护住他们性命...”
“好...好...有你这话,朕放心...”
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禹珩按了按眉心,让自己清明一些。
父皇,您是早已猜到会有如今之事吗,那么在您的算计里,可有儿臣的余地。
***
商道之事虽说搁置,楚夕与宁羌却并未闲着,先前两人商量过,胭脂香囊这些物件向来只在高门贵女中时兴,价格昂贵是首要只因,因此她们若想将这些卖与寻常女娘,便需将价格压低才是,可制作这些香料的工艺本就复杂,中间能谋得的银钱并不多,若当真要盈利,便只能压低原料,而可喜的是,玉林这西南之境,有许多草木。
楚夕托禹珽找人将玉林周边的各种草木找来,又寻了雍州有名的制香师傅,想着能够调制出些新的香料,如此一来,他们的香料便不会与旁的雷同,如若能在香料市面中脱颖而出,便更好了。
禹珽听闻楚夕有了新主意,立刻着人手安排,希望这只小狐狸能快些忘记商道之事,楚夕虽心知肚明,面上并不表露,还利用禹珽的身份行了不少便宜之事,心中窃喜不已。
一连忙了几日,楚夕便与宁羌商量着休息一日,不知何媪她们二人可还适应,两人便一道前往了饼铺,。
“你们来了啊...”徐媪见楚夕她们过来,忙将手在襦裙上抹了几下,拉着两人在摊铺旁坐下,一边的何媪给两人各倒了杯茶。
“多谢何媪”楚夕温和着开口道,轻瞥了眼何夫人,只见她还时同那日一样,视自己如陌生人一般,楚夕也并未计较,只轻声开口问道:“何媪,近日可还适应?”
“适应的,承蒙娘子不嫌弃老婆子蠢笨,还给我们婆媳俩找了这样好的营生,老身真是感激不尽。”说着连忙叫过一旁的儿媳:“芸娘,赶快过来多谢楚娘子。”
何夫人听到楚夕的话时脸色便不太好看,在听见何媪唤自己时本想置之不理,谁知何媪竟一把将自己硬生生拽了过去,径直站在了楚夕面前。
于是只好硬生生开口道:“妾身多谢楚娘子。”
“何夫人不必客气。”
“你们这小花饼铺倒是热闹。”
楚夕闻言回头望去,只见惠王手拿羽扇,着月白色长衫,领口与袖口绣着缃色的祥云纹饰,周身淡然又不失贵气的立于饼铺旁,温和的开口说道。
徐媪一席并未见过惠王,眼下见到这样一位周身透着不凡的郎君,不免有些局促,楚夕见状有些无奈,随即开口道:“三兄怎么来了?”
接着又向一旁的徐媪解释道:“徐媪,这位是我的表兄。”
惠王听楚夕提起过,她只身前往玉林,幸得徐媪收留才有容身之所,是以朝徐媪作揖行礼道:“在下沈子钦,多谢您这些日子对舍妹的照顾。”
“...贵人客气了,老身没做什么,倒是幸好有杳杳陪着我。”
“我这妹妹一向是有主意的人,承蒙您不烦她。”言语来回间,徐媪对楚夕这位表兄的印象极好,看模样是位有修养的郎君。
楚夕看着徐媪眼中的赞许,不由钦佩起这位兄长来,他好似总能将话说的格外好听,不过她可不信这位兄长今日前来是特意哄长辈开心的,想必还是有事要找自己。
“三兄找我可是有事?”
“是有些事要同你说”惠王笑着道:“你且随我单独谈谈。”随即向众人道别,并作了一揖,待瞥见宁羌时,定定的望了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已提前安排了厢房,待二人落座,禹珽给楚夕倒了杯茶,开口道:“早听闻玉林茶叶清香,今日终于有口福了。”
“兄长今日是来与我饮茶的?”
捧起一杯茶置于面前,茶叶的幽香透过耳杯弥漫,轻饮一口后,禹珽笑着开口道:“是,也不是。”
“哦?那何谓是,何谓不是?”
“饮茶为是,仅饮茶为不是。”
不愿继续拉扯,楚夕径直开口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
“我以为还得几个来回呢。”惠王有些不满。
楚夕见状失笑:“三兄莫不是忘了此行的正经事?”
听闻此言,惠王面色一怔,随即恢复如常,倒是正色道:“聪慧如杳杳,定猜到我此行来玉林之意了吧。”
“猜到是一回事,但我想听兄长亲自说。”楚夕定定望着惠王开口。
轻叹了口气,禹珽无奈道:“罢了,此事你迟早要知晓,我起初也不同意瞒着你。”
楚夕登时愣了一瞬,随即问道:“是以兄长背后究竟是何人?”
楚夕这样问,是因一开始她便不信禹珽是为自己而来,她知晓禹珽生性自由,一向不喜拘束,这些年始终来安分于胶东,乐得当一闲散王爷,可这闲散之人突然远赴西南,怕是这背后之人定对他极为重要,眼下看来此人并非圣上,那么便是.....
“......是定王?”
禹珽闻言失笑,开口道:“倒是都被你猜中了,我反而无甚可答了。”
闻言,楚夕震惊:“定王...为何...为何会......”
“为何会谋逆?我当初得知此事也是同你一样的神色。”心事终于道出,禹珽心中轻松不少:“这中间究竟发生何事我也并不清楚,只是定王兄并非谋逆,他是在自保。”
“自保?定王缘何要自保?”
此事还需从先帝忌日说起。
先帝故去三年,前两年的忌日,各位王爷仅在封地行祭祀之礼,然今年却被告知于未央宫一同祭祀,是以几位王爷在先帝故去的三年后,重聚于未央宫内。
端王禹琰乃当今太后亲生,自幼便与圣上一同养在太后膝下,定王禹玚因生母早亡,便一直养在太皇太后处,是以祭祀礼后,端王去了寿安堂,定王去了永延殿,而自己这一闲人既无处可去,便动身回了胶东。
谁知回胶东后不久,便收到了定王的来信,信上说因致圣上与贤臣失和,定王被褫夺兵权,软禁于武陵。定王接旨后并未有何异动,不料数日后,从长安来了一队兵马竟企图取定王夫妇性命。此事彻底激怒禹玚,最终于武陵起兵,而长安那便也未松口,派兵前往武陵,眼见城池难守,禹玚只得寄信于胶东。
楚夕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待回神后,开口的却是:“不会的,圣上...圣上不会要定王性命的啊...”
先帝临终托孤,还是大皇子的圣上当着众朝臣许诺,无论发生何事,决不会要诸位王爷性命,因此圣上绝不会想杀了定王。
“二兄又如何不知,是以在那队人马到武陵前,向南下来了苍梧,想着先按兵不动,待知晓圣上之意后再行决断。”
楚夕当下便明白了禹珽话中之意,定王想探圣上之意,便是不信圣上会下旨杀他,可褫夺封号的圣旨和出兵的人马皆出自未央宫,那么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圣上当真违背诺言,欲除掉兄弟,二是圣上许是为人所控,不得不下旨意。
如若是第一种,许还有回旋之余地,可若是第二种,那么控制圣上之人,才是真正谋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