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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寒(九)

    缺钱的楚夕一觉醒来,觉得此事并非已至绝境,自己虽然潦倒,但有人却富有。

    “借钱?”

    “不全然是,兄长可以理解为将钱交于我一段日子,我来帮你赚钱,待时限至,我将本金与利息一并归还兄长。”

    阔别数日,禹珽觉得眼前这个楚夕不再是自己认识的杳杳了,以往的楚夕,习音律,善乐舞,常与他琴乐相和,无比恣意,而眼前的楚夕,已全然没有往日悠然,只有提起银钱时眸中的算计闪烁。

    禹珽无法言说,只因他发觉,从前的楚夕虽得体优雅,却并不如眼前...生动,不错,即便眼下的她在算计着自己的银钱,并竭力劝自己同意,周身散发着市井之气,这本是违和,却意外协调,将人衬的愈发生动。

    也是这一刻,禹珽明白了楚夕昨夜所言:她很愉悦。

    即便在这样的岁月里,她需要为生计奔波,为银钱烦恼,可这些都让人拥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她在活着。

    不同于以往模糊自我意愿般存在,而是依照自己所想,所思,所愿般活着,这对久处宫闱中的人来说,多么热烈,艰难,又艳羡。

    曾自以为洒脱,寄情于诗书,喻情于景物,如今发觉不过是借口罢了。

    楚夕如今所为,是自己一直想,却未敢做的。

    禹珽自愧不如。

    “三兄?”

    “...嗯?”

    “三兄以为如何?”

    分明已被拿捏,禹珽却不愿楚夕过早得意,只开口道:“那若未赚钱,你拿什么还我?”

    “这便是我的事了,兄长放心,许诺的银钱数额,到期我一定如数奉还,立字据为凭。”

    见楚夕神色郑重,禹珽不由发笑:“怎么,离家久了竟连家底都忘了,你要的又不多,何须如此郑重,为兄给得起,你拿去便是。”

    “那不行,此事郑重,既是持兄长银钱做生意,盈亏便该我自己承担,断然没有因兄长有钱,我便可不还的道理,这是规矩。”

    “...行吧,我说不过你,你要如何便如何吧,只是这钱我不急用,你也莫给自己太多负担。”

    知晓以禹珽的心性不会真正理解自己之意,楚夕也不再规劝,只是按照先前所言期限立下字据,算是将此事敲定。

    而后楚夕起身打算离开,却见禹珽也站起了身。

    “兄长不必相送,眼下是白日,我自己回去便是。”

    “瞧你多想了不是,我可不是要送你,我是有事要去趟县衙,一道吧。”

    早已习惯禹珽说话间的调侃,楚夕紧跟上去,两人一起出了驿馆。

    楚夕这时才发觉,自己好像一直未问禹珽为何会来玉林,待想起时,不免又被取笑。

    “这时候才问兄长为何前来,我可真是伤心啊。”

    “兄长,这里可没有仆役配合你演戏...”

    “哈哈哈,杳杳,出了家门,你可真是不给我留面子啊。”

    “所以兄长为何前来?”

    “无甚原因,你也知我喜山水,久处胶东,日子总是无趣,听闻西南景色甚好,便来此处看看。”

    这个解释微妙,说的人真假掺半,听的人将信将疑,可两人却皆未进一步试探,默契的将话题引向山水,或许只有如此,两人才能熟稔如往昔,不至于生分。

    ***

    “娘子想与我一同做脂粉生意?”

    “没错。”

    这便是楚夕昨夜萌生的念头。

    花饼铺眼下还算稳定,若扩大店面,徐媪会更辛苦,这有违楚夕的初衷,眼下既然徐媪能够靠做花饼过活,自己也有了些盈余,维持现状最好不过。

    若自己与宁羌一道放手饼铺生意,何媪与新妇便能填补上来,此乃两全之计,只是此事,还需宁羌首肯才是。

    “宁娘子可愿我分一杯羹?不过你放心,你我一同经营,我绝不损害娘子利益。”

    “楚娘子这话见外了...昨夜你说的问题,我本就无头绪,你肯来与我分担,我当然是高兴的。”

    得了宁羌的允诺,楚夕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莞尔开口道:“那便祝我与宁娘子,合作顺利。”

    与宁羌大致商议了一些事宜,楚夕还需找一趟何媪,便先离开了。

    楚夕刚走不久,岑旌便来了饼铺。

    近几日的岑旌,有些奇怪,不仅是宁羌,徐媪也瞧出问题了。

    “阿旌来啦...”

    “...哦,是啊......”

    果然还是如前几日一般无精打采,徐媪不知晓原因,只得出声提醒:“你近几日可是有不舒服?若是不适,在家歇着便是,不必日日来这里,我们能应付的。”

    这话让岑旌有些惭愧,自己身子没有不适。

    有不适的,是他的心。

    近几日,岑旌不知为何,看见宁羌时,觉得有些别扭。

    或者说,宁羌对自己而言,有些不一样了。

    起初归程让自己帮衬着楚娘子与宁羌,自己有空便来饼铺帮忙。对于宁羌,他只当是位可怜人,在无法选择的局面中成为了伶人,好在如今摆脱了那身份,总算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岑旌替她高兴。

    可渐渐的,他发现他好像错了。

    除了可怜,他好像萌生了一些其他的念头,在偷看她时,会怔愣,与她对视会不自在,随即假装无事般转身,而后暗骂自己没用。可令自己无措的,是有一日,他发现宁羌的一抹青丝垂落在脸颊上时,他竟然想伸手帮她抚落。

    岑旌有些慌了,他虽性子跳脱,却非不懂世事,男女之事即便未曾经历,却也在阿父阿母身上有所感受,自己对宁羌,好像有了儿郎对女娘那种,别样的心思。

    这让岑旌更加无措,而这种无措,有些难堪,因为自己并非无措于爱慕宁羌这件事上,而无措于自己对一位伶人动了心。

    真是可笑,因宁羌此人心动,亦因宁羌此人退缩,岑旌,你可真...糊涂啊。

    “岑郎君?”

    “......啊?”

    “你若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我没事,今日的饼都卖完了?那我帮你们收拾......”

    望着岑旌故作忙碌的模样,宁羌未语。

    混迹于烟花柳巷多年,宁羌不可能瞧不出岑旌这些日子的别扭,岑旌喜欢她。

    他看自己的眼神太过熟悉,也太过热烈,这让宁羌有些矛盾。

    成为伶人的那些年岁里,曾有许多郎君想为自己赎身,宁羌都拒绝了。因为她知晓,这些人只是贪恋自己顺从的模样罢了,作为伶人,她还可凭借姿色谋生,可若被赎身,余生便只能丢弃自己,依附于人。

    那样的日子,宁羌不愿,并非自恃清高,只因在那残存的余地里,她仍贪恋体面。

    可如今自己已然摆脱伶人身份,楚夕说自己可与其他女娘无异,自在而活,然而哪会这样容易,即便自己能够忘却,但世人不行,岑旌...便是世人。

    他望向自己时有多热烈,就有多胆怯。

    心中不免难言,当伶人时困于自已,当自己时陷于旁人,宁羌,你可...真没出息。

    ***

    楚夕沿路来到宋朝家中,还未进门,便听到屋内传出的阵阵笑声。

    心中不免轻快,来时路上本还在担忧,眼下这样,就很好了。

    缓步向前厅走去,却猛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您日后每日都会过来吗?”

    “每日怕有些难,不过你若认真念书,我得空便会来的。”

    “当真?”

    “当真。”

    “好了阿彦,莫要在缠着宋县丞了...”

    何媪新妇将茶端来,递于一旁坐着的宋朝:

    “多谢县丞今日过来看望我们,妾...很感激。”

    “夫人不必客气。”

    今日冯佑找宋朝过去,说起了铁矿之事。

    惠王如今前来玉林之意还不清楚,而玉林又多了处矿产,便更为棘手,此事需早做打算,冯佑便准备与宋朝岑笙夜里去一趟矿山。

    走的突然,宋朝却还在计较楚夕之事,不知如何问她,亦不知如何自处,思忖间还是决定先回家一趟。

    有样东西,已于自己处放置许久,应该还给她。

    谁知刚进家门,便被一个孩子抱住了双腿,定睛一瞧,是何媪的孙儿。

    那孩子抬头冲自己笑着,或许是因昨日之事对自己多了些信任,而后又将脑袋向一旁挪动,见宋朝身后无人,不解问道:“昨日那位阿姊呢?”

    原来不是因自己欢喜啊,默默叹了口气,宋朝蹲下身去:

    “阿姊今日有事,只我一人来了。”

    “啊...哦...”

    宋朝微哂,故作心寒的说道:

    “怎么,我比不过阿姊吗?”

    “也没有了...阿兄来也很好。”

    看着那孩子面容上少了一半的笑意,宋朝腹诽道:最好如此。

    “阿彦,你在同谁说话啊......”

    “何夫人”

    “宋...宋县丞。”

    妇人见到宋朝有些慌张,想起昨日之事有些不自然,连忙出声道:“您快进来吧,妾给您去泡茶。”

    宋朝领孩子来到前厅,又与他说了些话,许是平日相处的皆为妇人,孩子今日看见宋朝后格外活泼,缠着宋朝说了许多,便有了楚夕进屋时听到的对话。

    “楚娘子,你过来了。”

    何媪的声音将这一幕打断,宋朝闻言微怔,抬头望向门口,见楚夕正站在那里,目光也正看向自己。

    分明昨日才见过面,可今日的两人却在目光交错中,默契的移开了双眼。

    旁人并不知二人的别扭,何媪忙将楚夕领进屋内。

    这时阿彦跑到楚夕身旁站着,笑着开口道:“阿姊你来了啊,方才那位兄长说你有事,今日来不了了......”

    楚夕闻言也未反驳,只出声道:“阿姊今日的确有事,不过忙完后便来看你了。”

    孩子最是好哄,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浓,双眼微弯,只觉得今日格外开心,有许多人过来陪自己。

    “那阿姊在忙什么啊?”

    眼神不经意瞥了眼坐在一旁的宋朝,只见那人目视前方,不经意的端着茶杯喝茶,可楚夕就是知道,他定在偷听,于是调侃着开口道:

    “阿姊昨日惹恼了只兔子,今日在想该如何道歉呢。”

    此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而宋朝口中的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恶人先告状,楚夕,你可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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