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之人久未出声,宋朝是有些心慌的。
倒不是担忧被降罪,只是不由自主将所想道出,依旧在意他人之解读。
少倾,上座之人不由大笑。
“哈哈哈,冯县令,你这小县城内,竟有如此清明睿智之人,实乃玉林之福啊...”
冯佑闻言松了口气,知晓这位贵人并未动怒,随即也笑着开口:“殿下谬赞了,作为后生,他还有许多要学的。”
话语谦卑,神色却有些得意。
对宋朝,冯佑一向偏爱,不只因其聪慧,只因他的才气里含着悲悯,这于有些荒谬的世俗,极为难得。
又闲聊片刻,惠王有些乏了,冯佑命岑笙将人带往驿馆,并叮嘱着务必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待人离去,冯佑望向一旁立着的宋朝。
知晓方才是为自己解围,却依旧出声呵斥道:“往日里看你是个冷静的,方才怎会犯如此大忌?在不清楚惠王脾性之时就将心思全盘道出,万一被降罪,你可知会如何!”
“夫子息怒,是学生莽撞了。”
宋朝向冯佑作揖,但心中有话却未道出。
依方才岑笙所言,惠王并未以王爷身份入城,那么想必则是故意伪装,既如此,其所行代表的,恐并非圣上。
如若不代表圣上,那便是有了旁的心思,可不论这心思为何,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只是为官者应行之事。
至于余下的,无从探及,亦不应探及。
***
今日将花饼卖完后,楚夕让宁羌陪徐媪先回去,自己则往医馆走去。
那孩子的病也不知怎样,楚夕想着今日过去看看,谁知刚踏进大门,便听见一阵啼哭。
撕心裂肺的声响里,渗着不舍与懊悔。
楚夕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向院内跑去,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楚夕也越发惊慌,待行至内室,果然看见何媪新妇趴在床边恸哭。
床上之人一动不动,面色不若送来之日那样暗沉,却透着苍白,如一旁的墙壁一般凝固着,毫无声息。
一旁立着的齐郎中看见进来的楚夕,微微摇了摇头,如淬火灼烧初冒的嫩芽一般,终是将楚夕心中残存的期待湮灭,而后干枯,徒留灰烬。
恍惚间,楚夕仿佛回到了阿母过身的那日,众人皆以为她那时年纪尚轻,尝不到离别之苦,只敷衍着开口安慰道:“杳杳莫看了,阿母只是去了远处。”
可楚夕知晓,那个远方,是自己作为楚夕存在时的无法涉足,是将自己带于世间的那双柔荑终是挣脱,徒留嫩草于孤世,野蛮生长,佯装坚强。
那时的楚夕哭了吗?她不记得了,果然,岁月最是坚硬,拖拽着世人行至前方,待忘却之日,轻描淡写的开口道:你瞧,皆会过去的。
而此间感受,皆是修行,
楚夕此刻也想过去安慰妇人:莫哭,皆会过去的。
可她不愿如此,甚至莫名抗拒。
只因目中之水,许是生死间隔中唯一得以触碰之物,借生者之躯,慰亡者安。
孩子你瞧,阿母多么舍不得你啊,此生艰难于今日止,可若有来生,能否记得阿母的模样,莫要弃她啊。
宋朝进屋时,看见的便是僵直着立于门口的楚夕,双眼木然的望着前方。
他接到岑旌的消息便赶了过来,不想楚夕也知晓了噩耗。
“莫要看了。”
担心楚夕被此景吓到,宋朝犹豫片刻,轻拍了下楚夕的肩膀,出声安慰道。
陷入沉思的楚夕在听到宋朝的声音时猛地回神,而后望向身旁,神色还来不及恢复。
宋朝只以为楚夕被吓到,再次开口道:“这里有些...凌乱,不如你先出去吧。”
见楚夕仍未出声,宋朝思忖了一会儿,轻拽起楚夕的衣袖,将其拉了出屋。
无神的走了几步,楚夕慢慢回神,而后轻声道:“我没事。”
“你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去劝劝那妇人。”
“不要...”
宋朝以为楚夕依旧害怕,便出声安慰道:“无事了...莫要害怕。”
知晓宋朝会错了意,楚夕也未解释,只缓声说道:
“我阿母过身时,我并未在身边,那时家人当我年幼不知世事,便将我带离出去,如今忆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可有落泪,许是没有吧,那时我太过年幼,未触及生离,更不知死别,可如今想想,我是有些遗憾的...”
宋朝没想到楚夕竟是陷入了自己的往事,默默听面前之人诉说着:
“我总觉得人在死去的那刻还是能够听到声音的,听到哭声,他们也会不舍离开,那是不是有时就会走入生者梦中,亦或是真能投胎转世,记得亲人的样子呢...”
“也许不会吧,我也不晓得,可有时在我格外难熬时,我还是想梦见阿母的,想让她摸摸我,抱抱我的......”
望着眼前神色怔然,任由泪水滑落的楚夕,宋朝心中发涩。
默默蹲下,而后轻抚着楚夕的额头,宋朝开口道:
“你阿母看到当年的小女娘如今长得这样好,定是极开心的,只要你还思念着她,她就不会离开,即便没有走进你的梦里,她也始终陪在你的身边。”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宋朝与岑旌帮着妇人将那孩子葬了。
妇人几次哭到晕倒,却也坚持着送自己孩子归于尘土,而后驻足。
感受着亡者之息,或是佯装感受着。
微风拂面,将面上潮湿轻抚,如稚子于世间之终了,妇人亦似有所感,终是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楚夕与宋朝于一旁立着。
思绪清明后,楚夕知晓宋朝方才所言多半在骗她,阿母早已离去,可以为任何,却不再是自己的阿母。
但无妨了,自己也仅在片刻时寄以相思,许是因早已长大,又许是已有旁人陪伴自己于世间。
日月将吾之哀思相携,以风所托,与光同往。
遥祝君于来生,终康健,永安宁。
***
事毕后,宋朝与楚夕将何夫人送回了宋朝家中。
何媪晌午知晓此事后便昏了过去,待一行人回来时也未清醒。
郎中开了安神汤药,楚夕去厨房煎药,宋朝回房打算收拾几件衣物拿回县衙,却突然听见西边房内孩子的啼哭。
匆忙起身向屋外走去,刚行至西边厢房外,便听到屋内的喝斥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
“呜呜呜......”
“不许哭了,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调皮烧了房子,我们怎么会被赶出来,你阿弟的病也不会加重,更不会因此耽误了病情,是你害死了你阿弟!”
稚子如何懂得这些,望着阿母愈发扭曲的面容,哭声更甚。
短短数月,经历丧夫与丧子之痛,妇人眼下已然失去理智,无法顾及旁人,任心绪沉沦进泥淖,波及身边之人。
“我让你不要哭了!”
“呜...”
“还要哭是吗?你还要哭是吗?”
终是被那无休止的哭声刺激,眼看着妇人的手就要落在孩子身上。
“何夫人冷静!”
宋朝连忙走进屋内,阻止妇人未落下的手掌,将孩子揽进了怀中。
妇人怔愣,被惊扰的思绪一时还未恢复,于虚实间游离。
片刻后,似得以清醒,低头望着被宋朝揽于怀中的儿子,却在看见那双熟悉的双眸时,复又沉沦,终是昏死了过去。
宋朝连忙伸手将妇人揽住,安置在了床上。
那孩子看见阿母的样子,只当阿母会同阿父一般,再也无法醒来,于是放声哭嚎。
宋朝轻叹了口气,来到孩子身边,轻抚其额头,柔声安慰道:
“莫哭了,你阿母无事,只是太累了,让她睡一会儿吧。”
孩子的啼哭却并未消失,仿佛只有阿母醒来,才可安心。
宋朝被哭声扰的心慌,却也知晓孩子心中惊恐,只得耐心解释道:
“你阿母只是累了,所以睡着了,待她休息好便会醒来。”
而后又开口道:“我向你保证。”
孩子望着宋朝安抚的眼神,啼哭竟渐渐消止,只余下不停的抽噎。
宋朝从怀中拿出一只方巾,轻拭着孩子面上的泪水,轻柔的安抚着。
“我阿母...真的...会醒来...吗?”
望着眼前抽噎的孩童,宋朝心中发涩。
方才还因阿母的斥责而害怕,如今却因阿母会永远离开自己,而胆怯着出声。
“真的会醒来的,但你不要哭了,否则阿母醒来看见你哭会着急的。”
“...可阿母...方才说讨厌我。”
“那是气话,你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讨厌你呢?”
“可...阿母说是我害死了弟弟...”
那孩子头缓缓低了下去,两手置于胸前,不安的交错着,如做错事的小兽一般,半是尖锐,半是哀伤。
尘封许久的记忆毫无预兆的涌现。
“这孩子怕是不详,竟生生克死自己阿父......”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果然是个灾星,先克死父亲,又克死母亲......”
“你们都离他远一些,谁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
一手轻搭在孩子肩膀,一手轻抚其额头,宋朝轻声开口:
“阿母只是着急,说错了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可...都是因为我不听话。”
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般。
困于一隅,终难饶恕。
宋朝不愿如此,无论自己,还是这孩子。
“那以后便听话些,带着你阿弟的念想,好好活下去,待百年之后,请求他的原谅。”
过往既已注定,那么余下的岁月,便好好活着。
待百年后,无愧于亲,可淡然曰:来人世一遭,倍感珍惜,始终尽力,不曾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