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贵女见过下官 > 守岁寒(六)

守岁寒(六)

    上方之人久未出声,宋朝是有些心慌的。

    倒不是担忧被降罪,只是不由自主将所想道出,依旧在意他人之解读。

    少倾,上座之人不由大笑。

    “哈哈哈,冯县令,你这小县城内,竟有如此清明睿智之人,实乃玉林之福啊...”

    冯佑闻言松了口气,知晓这位贵人并未动怒,随即也笑着开口:“殿下谬赞了,作为后生,他还有许多要学的。”

    话语谦卑,神色却有些得意。

    对宋朝,冯佑一向偏爱,不只因其聪慧,只因他的才气里含着悲悯,这于有些荒谬的世俗,极为难得。

    又闲聊片刻,惠王有些乏了,冯佑命岑笙将人带往驿馆,并叮嘱着务必要保证殿下的安全。

    待人离去,冯佑望向一旁立着的宋朝。

    知晓方才是为自己解围,却依旧出声呵斥道:“往日里看你是个冷静的,方才怎会犯如此大忌?在不清楚惠王脾性之时就将心思全盘道出,万一被降罪,你可知会如何!”

    “夫子息怒,是学生莽撞了。”

    宋朝向冯佑作揖,但心中有话却未道出。

    依方才岑笙所言,惠王并未以王爷身份入城,那么想必则是故意伪装,既如此,其所行代表的,恐并非圣上。

    如若不代表圣上,那便是有了旁的心思,可不论这心思为何,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只是为官者应行之事。

    至于余下的,无从探及,亦不应探及。

    ***

    今日将花饼卖完后,楚夕让宁羌陪徐媪先回去,自己则往医馆走去。

    那孩子的病也不知怎样,楚夕想着今日过去看看,谁知刚踏进大门,便听见一阵啼哭。

    撕心裂肺的声响里,渗着不舍与懊悔。

    楚夕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向院内跑去,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楚夕也越发惊慌,待行至内室,果然看见何媪新妇趴在床边恸哭。

    床上之人一动不动,面色不若送来之日那样暗沉,却透着苍白,如一旁的墙壁一般凝固着,毫无声息。

    一旁立着的齐郎中看见进来的楚夕,微微摇了摇头,如淬火灼烧初冒的嫩芽一般,终是将楚夕心中残存的期待湮灭,而后干枯,徒留灰烬。

    恍惚间,楚夕仿佛回到了阿母过身的那日,众人皆以为她那时年纪尚轻,尝不到离别之苦,只敷衍着开口安慰道:“杳杳莫看了,阿母只是去了远处。”

    可楚夕知晓,那个远方,是自己作为楚夕存在时的无法涉足,是将自己带于世间的那双柔荑终是挣脱,徒留嫩草于孤世,野蛮生长,佯装坚强。

    那时的楚夕哭了吗?她不记得了,果然,岁月最是坚硬,拖拽着世人行至前方,待忘却之日,轻描淡写的开口道:你瞧,皆会过去的。

    而此间感受,皆是修行,

    楚夕此刻也想过去安慰妇人:莫哭,皆会过去的。

    可她不愿如此,甚至莫名抗拒。

    只因目中之水,许是生死间隔中唯一得以触碰之物,借生者之躯,慰亡者安。

    孩子你瞧,阿母多么舍不得你啊,此生艰难于今日止,可若有来生,能否记得阿母的模样,莫要弃她啊。

    宋朝进屋时,看见的便是僵直着立于门口的楚夕,双眼木然的望着前方。

    他接到岑旌的消息便赶了过来,不想楚夕也知晓了噩耗。

    “莫要看了。”

    担心楚夕被此景吓到,宋朝犹豫片刻,轻拍了下楚夕的肩膀,出声安慰道。

    陷入沉思的楚夕在听到宋朝的声音时猛地回神,而后望向身旁,神色还来不及恢复。

    宋朝只以为楚夕被吓到,再次开口道:“这里有些...凌乱,不如你先出去吧。”

    见楚夕仍未出声,宋朝思忖了一会儿,轻拽起楚夕的衣袖,将其拉了出屋。

    无神的走了几步,楚夕慢慢回神,而后轻声道:“我没事。”

    “你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我去劝劝那妇人。”

    “不要...”

    宋朝以为楚夕依旧害怕,便出声安慰道:“无事了...莫要害怕。”

    知晓宋朝会错了意,楚夕也未解释,只缓声说道:

    “我阿母过身时,我并未在身边,那时家人当我年幼不知世事,便将我带离出去,如今忆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可有落泪,许是没有吧,那时我太过年幼,未触及生离,更不知死别,可如今想想,我是有些遗憾的...”

    宋朝没想到楚夕竟是陷入了自己的往事,默默听面前之人诉说着:

    “我总觉得人在死去的那刻还是能够听到声音的,听到哭声,他们也会不舍离开,那是不是有时就会走入生者梦中,亦或是真能投胎转世,记得亲人的样子呢...”

    “也许不会吧,我也不晓得,可有时在我格外难熬时,我还是想梦见阿母的,想让她摸摸我,抱抱我的......”

    望着眼前神色怔然,任由泪水滑落的楚夕,宋朝心中发涩。

    默默蹲下,而后轻抚着楚夕的额头,宋朝开口道:

    “你阿母看到当年的小女娘如今长得这样好,定是极开心的,只要你还思念着她,她就不会离开,即便没有走进你的梦里,她也始终陪在你的身边。”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宋朝与岑旌帮着妇人将那孩子葬了。

    妇人几次哭到晕倒,却也坚持着送自己孩子归于尘土,而后驻足。

    感受着亡者之息,或是佯装感受着。

    微风拂面,将面上潮湿轻抚,如稚子于世间之终了,妇人亦似有所感,终是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楚夕与宋朝于一旁立着。

    思绪清明后,楚夕知晓宋朝方才所言多半在骗她,阿母早已离去,可以为任何,却不再是自己的阿母。

    但无妨了,自己也仅在片刻时寄以相思,许是因早已长大,又许是已有旁人陪伴自己于世间。

    日月将吾之哀思相携,以风所托,与光同往。

    遥祝君于来生,终康健,永安宁。

    ***

    事毕后,宋朝与楚夕将何夫人送回了宋朝家中。

    何媪晌午知晓此事后便昏了过去,待一行人回来时也未清醒。

    郎中开了安神汤药,楚夕去厨房煎药,宋朝回房打算收拾几件衣物拿回县衙,却突然听见西边房内孩子的啼哭。

    匆忙起身向屋外走去,刚行至西边厢房外,便听到屋内的喝斥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

    “呜呜呜......”

    “不许哭了,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调皮烧了房子,我们怎么会被赶出来,你阿弟的病也不会加重,更不会因此耽误了病情,是你害死了你阿弟!”

    稚子如何懂得这些,望着阿母愈发扭曲的面容,哭声更甚。

    短短数月,经历丧夫与丧子之痛,妇人眼下已然失去理智,无法顾及旁人,任心绪沉沦进泥淖,波及身边之人。

    “我让你不要哭了!”

    “呜...”

    “还要哭是吗?你还要哭是吗?”

    终是被那无休止的哭声刺激,眼看着妇人的手就要落在孩子身上。

    “何夫人冷静!”

    宋朝连忙走进屋内,阻止妇人未落下的手掌,将孩子揽进了怀中。

    妇人怔愣,被惊扰的思绪一时还未恢复,于虚实间游离。

    片刻后,似得以清醒,低头望着被宋朝揽于怀中的儿子,却在看见那双熟悉的双眸时,复又沉沦,终是昏死了过去。

    宋朝连忙伸手将妇人揽住,安置在了床上。

    那孩子看见阿母的样子,只当阿母会同阿父一般,再也无法醒来,于是放声哭嚎。

    宋朝轻叹了口气,来到孩子身边,轻抚其额头,柔声安慰道:

    “莫哭了,你阿母无事,只是太累了,让她睡一会儿吧。”

    孩子的啼哭却并未消失,仿佛只有阿母醒来,才可安心。

    宋朝被哭声扰的心慌,却也知晓孩子心中惊恐,只得耐心解释道:

    “你阿母只是累了,所以睡着了,待她休息好便会醒来。”

    而后又开口道:“我向你保证。”

    孩子望着宋朝安抚的眼神,啼哭竟渐渐消止,只余下不停的抽噎。

    宋朝从怀中拿出一只方巾,轻拭着孩子面上的泪水,轻柔的安抚着。

    “我阿母...真的...会醒来...吗?”

    望着眼前抽噎的孩童,宋朝心中发涩。

    方才还因阿母的斥责而害怕,如今却因阿母会永远离开自己,而胆怯着出声。

    “真的会醒来的,但你不要哭了,否则阿母醒来看见你哭会着急的。”

    “...可阿母...方才说讨厌我。”

    “那是气话,你是她的孩子,她怎么会讨厌你呢?”

    “可...阿母说是我害死了弟弟...”

    那孩子头缓缓低了下去,两手置于胸前,不安的交错着,如做错事的小兽一般,半是尖锐,半是哀伤。

    尘封许久的记忆毫无预兆的涌现。

    “这孩子怕是不详,竟生生克死自己阿父......”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果然是个灾星,先克死父亲,又克死母亲......”

    “你们都离他远一些,谁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

    一手轻搭在孩子肩膀,一手轻抚其额头,宋朝轻声开口:

    “阿母只是着急,说错了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可...都是因为我不听话。”

    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般。

    困于一隅,终难饶恕。

    宋朝不愿如此,无论自己,还是这孩子。

    “那以后便听话些,带着你阿弟的念想,好好活下去,待百年之后,请求他的原谅。”

    过往既已注定,那么余下的岁月,便好好活着。

    待百年后,无愧于亲,可淡然曰:来人世一遭,倍感珍惜,始终尽力,不曾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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