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徐微宁十六岁。
十五当日,是团圆相亲、采名纳吉的好日子。傍水的临安城烟火气越发浓重,平头百姓热热闹闹过节,这些人中有着个徐微宁。
徐微宁征得了双亲同意,男媒女妁过了明路。
如今,徐微宁和危鹤春在长者族老见证下,交换庚帖合了八字。再有一双大雁,便真正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妻了。
未等邻里恭贺,好友围观。徐微宁便携着朱红襕衫的危鹤春逃了席,她敷了一层细粉的脸颊飘着薄红,小巧的鼻尖冒着细细的汗珠。
嗓音轻快清脆。
“鹤春,快些,我们甩开他们!”
微宁怀着一颗雀跃轻盈的心,和俊秀温和的危鹤春十指相扣,一路行至小雁山。小雁山上大雁聚居成群,年轻合籍的小郎君总趁早上山,猎下一对大雁,交予女子,取“忠贞不贰”做添头礼。她再三查验危鹤春背上箭筒,掌中弓箭和羽箭。
长相昳丽的年轻郎君无奈,捉住微宁手腕,叹息一声:“宁宁,这套用具你已查验十余遍,记录无一错漏。”
危鹤春叹息间,微宁用着一只手麻利的再查了一遍。
并无错漏。
微宁高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慢慢吐出梗在喉头的焦虑,事无巨细交代:“三思而行总是无错,鹤春,你独自一人上山去,可要记得无论猎没猎到大雁,天色一黑就要下山,我就在这里等你。”她深吸气,想起一件她未曾注意到的,甚为紧急的事项。
“等等,鹤春,你会射箭吗?”
近在咫尺的郎君忍俊不禁,面若冠玉的相貌被徐微宁收入眼底,举止从容温雅,温声宽慰神情紧张的微宁:“宁宁,君子六艺,我年少时研习过射礼,略通一二。”
言罢犹嫌语言单薄,他双手拉弓上弦,羽箭迅疾破空穿透树干,死死钉在后一颗树干上。
尾羽震颤。
微宁不擅箭法,但见此娴熟技巧,准头十足,也知鹤春所说“略通一二”实为谦称,徐微宁总算肯放危鹤春上山。
想来每个等在山下的小娘子都像微宁一般,胸口揣了颗轻飘的心,归心似箭等着——
待到鹤春猎回一双大雁,她将有天底下最无双的夫君!
等着——
直到落日西坠,金乌堕海。
夜色四合,最后一丝光线也敛入地面,浓重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徐微宁蜷缩在灌木丛下,双手仅仅怀抱双膝。警觉地像个受惊地兔子,一丝动静便惊得她仓皇抬头,警惕竖起一双耳朵。
稍后,亮亮一片光柔柔洒下,天地间月色如洗,澄澈碧洗的天幕垂着一轮圆月。
一片亮银下徐微宁终于发觉,坐以待毙不是上策,她从一片折断细碎饱受摧残的草杆中站起身,挣扎着钻出灌木。
鹤春未曾下山,微宁掐着手心思量许久,勉力克制住不顾一切上山寻人的心思。
当务之急——
喊人寻鹤春,她孤身一人身单力薄,大有可能寻不到鹤春还将她也搭了进去,打定主意后她踉踉跄跄向家奔去。
不等远去,微宁脚步一顿。折返拔出箭矢,牢牢握在手心,这次毫无顾忌飞奔起来。
入了夜的临安城向来热闹,热闹中夹杂着人间温情。未有一晚像今日一般,热闹的——嘈杂。那嘈杂像是裹上蒸腾膨胀的沸火。
把微宁架在火上炙烤。
格格不入的诡异,歪倒在地的花儿、折断的草茎、凌乱的泥土痕迹,充斥着脚下走了上百千遍的路程,微宁迟疑地慢下脚程。她贴着墙根,躬身慢慢从拐角探出一角。
拐角后,看得见她家门。
目光所及。
熟悉温馨的门楣,音容温柔的阿娘,倒霉催的阿爹,全都消失不见。她只瞧见,漫天遍地的大火,拔地而起的火舌狰狞吞吐一切。
而大火旁立着一人。
那人穿着微宁未曾见过的黑衣,窄袖束腰极为爽利,脸上还挂着一张铁甲面具,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杀手?侍卫?刺客?还是死士?
微宁突兀地想起,将眼前之人与鹤春故事中的人物一一比对,这人的行径装扮,竟毫无围合嵌入之内,她悚然一惊。
从未应付过如此局面,屏息敛声的功夫最终漏了半拍。寂静到只有火节炸开的噼啪声,兀的传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声,就在身后拐角处。
黑衣人身影一晃,锋利长剑扫过拐角,长剑轻而易举扫过,拐角并无一人。
微宁依仗地形熟络,极轻极快翻过土墙,缩在邻家堆在墙角的干草中,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唯恐再泻出一声气息。
月华还在亮着,不知疲惫,哪管人事发生了多嚯天的变动。微宁倾耳听着每一份动静,每一毫风吹草动都能惊得她心惊胆战。
估摸着过了一个多时辰,月亮慢慢移到头顶。
徐微宁气力耗尽,再也撑不住,颤抖着爬出草堆,无力地靠墙而立,她脸色苍白,发丝散乱,一双清水瞳红得欲滴血,下唇被她咬得破碎不堪。
阿娘!
她想起火海中的家,不知踪迹的阿娘、阿爹,存着一口气猛然弹起上半身,挣扎着酸软的双腿就要回家。
这一举动却将她细长脆弱的脖颈送入一双鹰爪,被人狠狠攥住,窒息感骤然袭来。
徐微宁涨红脸,逼出的水光溢出眼眶,肺部火辣辣的就像要炸开,她踢弹挣扎的力道聊胜于无。
原来那人没走!是等她自投罗网吗?
窒息的胁迫感愈来愈重,四肢无力的下坠感也愈来愈强,某个瞬间,她熟知的所有人统统涌上头脑,走马灯般快速闪现。
阿娘,鹤春,阿爹……她是不是要死了?
微宁死命攥着袖筒中的一截箭簇,电光火石间,鹤春清润沉稳的嗓音飘忽而坚定。
“宁宁,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在这——”
年轻迤逦的青年自从落水被她救起后,似落下了病根,无论如何将养身子骨都很瘦弱,脸色也透着不健康的苍白。身量青竹般挺拔的青年握着微宁的手,落在他喉间。
那里有一块软骨,后面紧挨着便是喉管。
青年温和笃定的语气带着血淋淋的杀气和破除虚妄的厉气:“宁宁,这里是所有人的死穴,就像这样。”
彼时鹤春反扣着微宁手指,将锋利的箭尖对准自己喉间。
“这是人喉间最脆弱之处,用力穿下去,宁宁。”鹤春手腕极稳,反倒微宁手指颤抖,鹤春横下心要做个好教习,扣住微宁手指的力道坚如磐石。
“不要怕,宁宁,记住这个位置。”
微宁后怕了整整两日,为此与鹤春置了气。鹤春仍旧我行我素,一日日监督微宁练着手速和准头,那是二人定情的第二日。
鹤春用着温和的语气,眼底却是一片沉郁的光泽。
“宁宁,你可以无杀人之心,但不能没有自保之力。”
自保之力。
微宁心想,是此刻吗?
被人掐着脖子,马上就要魂归大地的时刻。微宁得不出笃定的结论,但纠结成一团的思绪并未阻挡她瞪大眼睛——
手握箭矢,将她近两个月练习的成果毫不迟疑的发挥出来。
微宁紧紧闭住双眼,脖子上的力道顿时消失,她跌坐在地狠狠咳嗽出声,享受着劫后余生的鲜活空气。
她成功了!
黑衣人身躯轰然倒地,耳边起先还传来忍耐痛苦的喘气声、挣扎起身的磨蹭声。而后不久,一切动静倏忽消失。
过了许久。
微宁眼睫剧烈抖动,犹疑着睁开眼睛,黑衣人静静躺在不远处,喉间直直插着一根乌黑锋利的箭簇,她瞅见了箭簇穿透而过的箭尖,带着粘稠暗沉的血迹。
月光下一切无所遁形,包括黑衣人铁甲面具下死不瞑目的双眼,微宁指尖沾染的血迹。
面具下的脸平平无奇,是一张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脸。微宁强迫自己将这张脸牢牢记在心底,她拿走了黑衣人脸上的面具,怀中的字条,还有腰间躞蹀上雕花印记的木牌。
她将这些东西埋在树梢最高的一颗白桦下,掷草屑花汁为号。
黑衣人尸身她没去处理,起身奔回家中。
要去找阿娘,阿爹!
这个念头紧迫地揪扯微宁的神经,微宁似乎已经冷静下来,紧攥杀了黑衣人的箭头,一步一步逼近家门。
已称不上家门了。
栋梁坍塌的遗骸,焦黑忽闪的余烬中还藏着这场大火的火种,原先安稳建立的房屋,全成了灰烬。灰烬中孤零零支楞着断壁残垣。
微宁冲进残骸中央。
这里原是中堂,一家人会在这里用饭闲坐,微宁心中惶恐,徒手挖出了两具相拥而亡的尸骨,正是徐父徐母遗骸,已然面目全非,形容可憎。
微宁心中生出一片荒凉凄苦,愤怒、哀伤、惊惧以及徒生的荒谬感,让她一阵恍惚。
“宁宁。”
姗姗来迟的危鹤春一身尤为鲜艳的朱衣,带着新鲜凌厉的血气,自身后现身,直直走向徐微宁。他提着两只品相上好的大雁,跪在微宁身旁,深色的衣襟顿时垂落地面。
“抱歉,我来晚了。”
微宁低垂着头。
两人将尸骨挖出,就埋在家中院落,唯恐再引来贼人,并未立碑,只孤零零一个土包留在原地。
微宁紧绷一晚的精神总算放松了一些,苦泪潸然而下,沾湿衣襟。
危鹤春默然立在她身旁,瞧着她宣泄积攒已久的情绪,他并无安慰之语,只不发一言陪在微宁身旁,不离不弃。
微宁大哭了一场,崩溃之后竟然撑着身体,强打起精神,镇定道:“鹤春,走!快走!我们离开这里。”
这里并不安全,她后知后觉。
危鹤春赞赏地目光再次落在微宁身上,微宁属实是个优秀的学生,坚韧顽强。
坚强的让他自豪而心痛。
二人马不停蹄远离,一路到了静水河,河水平静而湍急。曙光从粼粼河面冒出一角,一线光线似乎就在眼前。
那日,她与鹤春行至静水河畔。终究还是没能逃掉,黑衣人数量太多了,鹤春难以支撑,和她被逼入河中。
河水冰冷透骨,少时的微宁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风浪。河岸两侧人影还未消失,鹤春只能拥着她,在波涛中浮浮沉沉。
体力消耗殆尽,微宁感觉那一阵逼仄的窒息感和眩晕感又回到她身上时,鹤春抵着她耳边说道:“宁宁,我送你上去。”
鹤春选中的地方是处陡坡,河岸长年累月的侵蚀,岸堤中央凹进去一个打洞,又经过泥沙堆积,隔出个可容人的穴洞。水草掩映后的空间,只容一人。
微宁骤然瞪大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明,她哆嗦着一字一顿道:“你呢?”
紧贴着的胸腔震颤了一下。
“我有办法。”
之后的鸢亭才恍然,老实人说谎才最为真实,真实到年少的微宁毫无怀疑,她当真以为自己未来夫君,有惊世之才,可起死回生了。
微宁自认拖累,笃信鹤春摆脱她就不必束手束脚,更容易脱身。她虽答应鹤春借此藏身,还是忧心忡忡叮嘱。
“鹤春,我脱身后归家,你定要来寻我。”
彼时微宁并未看破危鹤春淡笑下的迟疑和犹豫,格外认真叮咛嘱咐:“鹤春,定要来寻我!”
微宁踩着危鹤春臂膀,躲了进去,扣住拨弄水草的鹤春手腕,盯住他苍白的脸色:“你莫要骗我!”
鹤春只道:“我已想好脱身对策,宁宁,不要胡思乱想。”
微宁总算放手,危鹤春飞快抹掉一切痕迹,隔着层层叠叠障碍与鹤春对视,微宁莫名感受到一种心惊肉跳的悬置感。
“宁宁。”
“愿娘子伏赐矜怜,勿加罪责。”
鹤春走前与她说了这最后一句,嗓音温和宽润,并无异常,使得微宁下意识忽视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那是永别了,她早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