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干了这碗孟婆汤。”小戎对孟婆一笑。

    孟婆佝偻身躯，白发苍苍，面部布满了狰狞扭曲的皱纹，看起来活脱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野鬼。

    小戎站在贺君素旁边，贺君素手里握着那碗破了一角的瓷碗，碗里漂浮未名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是从旁边那口大锅里煮出来的。

    “孟婆是……哭倒长城的那个？”贺君素问着。

    小戎思索片刻，“唔……准确来说，长城并不是她哭倒的。而是大雨冲垮的。”

    “那她的丈夫……是秦朝强征的么？然后被埋在长城里了。”

    小戎点点头，“此事不假，是监官将她丈夫随手埋的，闹得很厉害。引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反抗。”

    贺君素望见小戎的侧脸，呈现出一种坚硬的萤石质感，白皙明艳。简单的衣饰，并不华美。贺君素却仿佛望见她凡尘中的荣光。“你……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猜测，既然我的前世是秦朝剑客，他既是你的老师，你又能飞升为仙，绝对不是普通人。你是……秦国的公主么？”

    小戎无奈笑着回应：“是啊是啊，秦国公主。不过……父皇有十个女儿，二十三个儿子呐。公主中呢，我排第九，所以也被叫九公主。”

    “你倒是坦然。”贺君素盯着孟婆汤看，“我喝了这个，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你也不记得？”

    小戎解释道，“准确地说是记不得前世，而不是所有的记忆。你途径地府中的事情，都会记得。只有魂魄重归凡尘那一刻，才会忘却所有。”

    “哎，我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该不会是吃了长生药才飞升的吧？”

    “长生药啊……”小戎思绪突然飘远了。

    公元前221年冬，大雪，长青宫。

    长青宫位于咸阳宫殿群落中的偏角，由四根硕大玄黑的挑柱子支撑着，下雪时覆盖的银装给它加上一份肃重感。小戎十岁，那件金丝边的白狐毛，麂子皮黄黑色大袄披在身上显得她圆滚滚，活脱脱一只小团雀。两箱丝绢摆在小戎面前，一箱是给她的，一箱是给小公主的，名字叫阴嫚。

    她又观察着侍卫将如山般的宝箱搬运到长青宫。父皇征服了齐国，无数珍宝从东边过来，尽数落在秦国的宫殿里。

    老师李厄站在她的身后。老师不是她一个人的老师，但是最疼爱她。因为小戎的母亲是秦国人，对李厄有恩情。

    小戎踩着厚雪圆圆地走到李厄的面前。他今年十九岁，是父皇身边的首席剑客，一把墨色剑快得能斩断时间。

    “老师。”小戎喊他。

    他就低下头，长曲的睫毛上沾了霜雪，眨眼间融化就坠落下来。唇十分红润，呼吸平稳有力:“九公主。”

    “老师，我听说父王拜见了一位齐国的方士，已经三夜未出未央宫，我很担心父王。”

    李厄回复，“公主有心了。未央宫派遣了百名精锐，由赵大人看守。我与邹大人负责内宫诸位殿下的安全。”

    “不是这个。”小戎郑重地摇摇头，“公输先生说，那位仙师足以五百余岁，仍然健硕如少年。父王要建造一座宫殿，用来炼药……父王是身体不舒服么？他很久没有来看小九了。”

    李厄笑着回答她，面对纯真的九公主，李厄愿意把为善的一面都展现给她，毕竟她是那么如春的公主。“不是的，小殿下。王上身体安康，又征服了齐国，统一了天下……”

    李厄看着九公主冻红的脸蛋，眼睛里的茫然，便关切道：“王上身体很好，只是九公主，在外面那么寒冷，还是早些回宫去。”

    “既然父王身体很好，为什么还要建造炼药殿呢？不是只有生病的人才要吃药吗？”小戎摇头，“我不冷，我刚刚才从宫殿里出来，屋子里那口火炉烧得很热。倒是老师的居所，没有温暖的火炉……我和兄长说了，要给老师安排一个火炉！能烧很多很多柴的那种！”

    “劳烦殿下费心。王上只是想要长生，他已经实现了统一，结束了纷争战乱，此次以后天下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秦国。”

    “什么是长生？为什么要长生？”

    “因为每个人都会死去，王上也会，但王上不能，帝国需要他。”李厄蹲下来，即使如此，也比小戎高上许多。女孩子发边的金桃枝垂下稀碎的装饰，走路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李厄轻轻拍了拍她的发旋，“你长大后就会知道的。”

    “长大长大长大，又是长大！”小戎撅起嘴，有些赌气，“长大我要练剑！也要成为老师那样的剑客！”

    “但是练剑很苦。”

    “我可不怕苦！老师不会认为，公主就不会刻苦吧。”

    小戎十九岁飞升，年岁也被定格在十九岁。关于幼时的记忆，多少是众星捧月的时光，征服齐国后的父王有了一个全新的称号，一个史无前例的称号——皇，她也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或者说皇女。

    那时父皇就已经开始着手长生药之事了，以小戎对父皇的崇敬，她对此深信不疑，坚信父亲能永生不灭，将帝国荣耀一直延续。

    可惜，事与愿违……

    “喂！喂！！你刚刚魂都跑没了……如果神仙有魂的话。我不就说了句长生药，你想到什么了？那么出神。”

    小戎回过神志，“没什么，想到前世一些事情。”

    “那，我的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戎道，“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她把自己的佩剑拿出来，一把通体墨色的剑，泛着凌冽的光芒，纤细却暗藏着力量。剑鞘上坠着一枚木头人，小戎轻轻晃动就发出木质的声音。木头人雕刻地栩栩如生，摆着手像是在和贺君素打招呼。“老师给我雕刻的，这把剑也是老师佩剑，剑名为立竹。老师带着它战无不胜，我跟随老师习得剑术。”

    “他……也是秦国人？”

    “不……确切地说，他是赵国人，原名是赵厄。很难想象吧，一位赵国人，会成为秦国王上的首席剑客。他们的理想相同，老师是那么对我说的，他们的理想相同——都是统一天下。”

    小戎自言自语着，“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况且已经过去千年，没有什么好执着的。”

    “也是。”贺君素一饮而尽孟婆汤，面色未改。“感觉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能记得老郭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糗样。”

    “谁是老郭？”

    “我没和你说吗？我兄弟，老郭。最后跑着来看我的那个胖子，吹箫的那个。”贺君素耸肩。

    小戎点点头，“药效没那么快吧。我没喝过，我也不知道。听说有很多人投胎转世后的几年里还有前世的记忆。也许我可以和孟婆说一声，让她改改方子。”

    “殿下，阎君等您很久了。”打断两个人交谈的正是判官崔钰，红锈袍，唐朝冠，面色淡然，没有情绪。

    阎王旗下有多名判官，赏善司魏征、罚恶司钟馗、察查司陆之道、阴律司崔珏，皆是凡人飞升为仙官，分配为酆都城。所有判官年岁，资历都小于她这武官。

    小戎道，“崔判官好，下凡风大，和阎君迷了路，这才到了酆都城。希望阎君莫怪。”

    “阎王怎会责怪殿下？殿下是天帝派下来的，是酆都的客人。主人怎有责怪客人的道理？殿下请随我来。”

    “好的好的。”小戎转头对他嘱托，“贺君素，我此次下凡并非是为了寻找老师转世，而是任务在身……现在……”

    贺君素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知道上头的神仙们真得办事，我就放心了。”

    “嘿你这小子！”小戎佯怒，“反正后面都是流程化了，见见判官，拿着牌子就能转世了。崔判官，现在地府排到多少号了？”

    “一八亿三百多人，按照地府最新统计，每天约有五万人出生。如果现在排队，大概还有三百年。”

    “嗯，三百年。”

    “啊，三百年？！”

    两个人同时出声，小戎显得平静，贺君素有些崩溃。

    崔判官皮笑肉不笑地道，“按照凡间逐年下降的出生率，估计五百年后才能轮到他吧。”

    判官生前好歹也是个英俊公子，这地府当差了百年怎么这副阴沉模样。难道阎君是个会剥削下属的头头嘛，小戎心里嘀咕着。

    “五百年才能转世，那时候还有人类吗？估计都是AI统治世界了吧？！地府有人工智能道吗？！”

    崔判官摇头，“没有，地府没开通这个服务。不过我们也在考虑这件事情，判官内部争吵得很严重。”

    小戎张张嘴，有些吃惊：“什么道？”

    崔判官回答，“不知道。”

    小戎一副丧气，“算了，就此别过。五百年对我而言也……不是不能忍耐。”

    小戎转身跟着判官，欲前往酆都城阎王殿。

    “哎，那我这五百年干什么啊！”贺君素目瞪口呆。

    崔判官面无表情道，“前面便是酆都城，里面可以做各种营生。若是凡间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可以贿赂转轮司的公职人员，他们都见钱眼开，钱够多的话，很快就能转世了。”

    “判官大人，你这面无表情地说贿赂之事，合适吗？”

    “不合适，但是我在称述事实。”

    “那要多少？”贺君素提问，“只是纸钱吗？”

    崔判官点头，“也不都是。那些公职人员在玩电子游戏，装备有些落后了。你可以托梦让你家人多烧些。”

    “如果是这样。阿素，你等着我，完成任务就给你烧！多多烧些！”小戎拍拍正在思考的贺君素肩膀。

    “别叫我阿素！”贺君素嫌弃，“还有就是！我会自己托梦的！你知道什么是电子游戏嘛！秦朝人？”

    “你这是歧视喂！秦朝人就不能会打游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