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是夜。

    军队一行人才刚驻扎下来,派出去探路的探子已经回来。

    “将军,盐城外确实有军队驻守,举着齐国的军旗,但行事作风却与齐军毫不相关。”

    “那便应该是北国蛮子了,”徐光端详着桌案上的沙图,“没有探听到齐军的下落吗?”

    斥候低下头,“将军,属下等人行至五十里外,并无齐营的存在,且盐城外的那群人状似情绪不太好,属下还听到他们打头的人在帐中大声说些什么,似乎在大骂齐王。”

    “哦?”

    徐光思索,“莫非是与齐王撤军有关?”

    “将军,齐军应当另有所图谋,”徐光身侧一清瘦男子道,“就怕他与北国军队前后包夹,届时盐城便彻底封锁在内,只能靠着军粮果腹。”

    “只是若北国首领与齐王没能达成一致是真,或齐王仍将其视为异族,打着让他们冲锋陷阵的念头,这二者的结盟,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消散了。”

    徐光一叹气,“如今证据不明,只能让斥候再探,可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忍不住想起胞弟。

    “阿商这家伙,我教的东西全都没记到脑子,若是真有个一长两短,我实在是对不起阿娘。”

    徐光的部下都是跟着他多年风雨里闯过来的,与他情同手足,这时也道,“将军,待我们将芗、疆城抢回,再教训阿商也不迟。”

    “齐贤王既然意不在此,那阿商应该还无性命之忧。”

    徐光也道:“既然王后信我,我便不能负她。”

    他心里想,待活捉齐贤王,定然将阿商鞭打一顿,就算再怎么乘胜追击,也不能将军营忘了。

    不过是送他来历练一番,竟然还能白白送出两座城池。

    徐光望着远方依稀可见的齐国军旗,握紧了手中长戬。

    只希望阿商能等到他……

    此时的齐国军营正乱作一团,熊熊烈火在粮草库上燃起,睡梦中齐贤王被营帐外混乱的脚步声惊醒,“来人,来人!有敌袭,快救寡人!”

    贴身的卫士连忙掀开帘子,“王上,是粮库着火,属下已经派人去救火了。”

    齐贤王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身后被冷汗浸湿的寝衣彰显着他刚才的狼狈。

    “不是敌袭啊……”

    这时副将也钻了进来,“王上,我军没有伤亡,但那晋国的俘虏不见了。”

    “不见了?”

    齐贤王大惊,“不是让人看好他了吗?”

    “刚才的大火起得突然,与那人所在位置极近,属下等火灭了再过去查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就连看守他的人都葬身火场。”

    “废物!一群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齐贤王在原地转了两圈,见副将还傻站在那,顿时心里来气,“还不快去找,找不到寡人拿你试问!”

    副将连忙道:“是,王上。”

    与齐贤王营帐一丈之遥的晏师此刻却毁断了肠子,他千不该万不该吃了晏淑送来的酒,叫她在大火中跑了。

    没有了这个妹妹,他日后该怎么给齐贤王献计?

    若是被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同僚戳穿没有真才实学,全是靠一女子的计谋欺骗王上。

    以他对齐贤王的了解,得知此事后齐贤王定会勃然大怒,从而恨上自己这个让他丢尽脸的下属。

    到时候,他的下场完全可以预见。

    不行。

    留在齐营只能是坐以待毙,他必须先离开这里。

    晏师立刻收拾好贵重物品,贴身放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银票,方才趁着齐军慌忙救火时劫走一匹马,而后沿着小路跑了。

    一路疾驰到了齐晋两地交界处,他只在路边的一条小溪饮了些水,不敢再作休息,又骑上马朝着远方奔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了,溪地边的枯草丛里这才钻出了两个人。

    徐商在齐军受了不少严刑拷打,除了没有少胳膊少腿,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他被一女子搀着,勉强还有些余力支撑其双腿,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

    他们昨日逃离齐军营地,驾着马奔驰到这附近,晏淑担心会被齐军沿着马蹄印追上来,就捆了两块大石头到马背上,叫它跑去了另一条路,两人再靠双脚走完剩下的这段路程。

    徐商干咳了两声,道:“昨夜实在是多谢晏姑娘了,等到盐城见了我兄长,定会百倍感谢。”

    晏淑沉默了一会,应了一声。

    晏家奉行食不过饱,后院中的女眷更是以身材瘦小为美,讲究“女为姿容而食”。

    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吃过饱饭,确实也是一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古画中的簪花仕女模样,只是此时撑着比一般男子还要高大的徐商,却没有喊过一声累。

    大概察觉到她性格寡言,徐商便不再说话,尽力将手臂放轻,用来减少自己压在晏淑身上的重量。

    晏淑倒也感觉得到,只是也没说什么。

    两人风餐露宿整整三日,才从小路绕过那群北蛮军队,进到盐城。

    徐商在军营外报上自己的名字,与晏淑在一旁等候。

    守卫的将士都是徐光的异姓兄弟,自然认识徐商,听到士兵禀报便立刻跑了出来,见到营外宛如乞丐的徐商,登时双眼含泪。

    “是阿商,是阿商!”

    他推搡着副官去找徐光,“快点、快去叫将军,说阿商回来了。”

    原本在练武场操练士兵的徐光被激动的副官拽回了营帐,直到见到徐商时他才反应过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拳头松开又攥起,徐光用尽全力才勉强没在胞弟面前丢脸,但泛红的眼眶也彰显了他此时的不平静。

    徐商眼底也闪过一抹水光,只是强逼着自己忍下去,他侧了侧身,露出一旁的晏淑。

    “阿兄,就是这位晏姑娘将我救了的,”他说,“若不是她,我连走路都走不了,更别说从齐军夜里逃跑了。”

    徐光这才注意到他身侧的女子,连忙道:“多谢这位姑娘,姑娘大恩,光没齿难忘……”

    副官捅了捅他,“将军,先叫他们休息休息?”

    “……你带这位姑娘去吕副官那里,”徐光抿了抿唇,面上有些羞赧,“是我太过着急,反倒给忘记这些礼节了。”

    他满心都扑在胞弟身上,没注意那女子听到“吕”字后,略微波动的神情。

    “这位姑娘,请。”

    晏淑颔首。

    随着副官领她进了一家小院,看到院里那些身材高大威猛的女子后,她这才控制不住激动的表情,双眸一瞬间发亮。

    这就是那位吕后的家臣吗?

    心中那片原本贫瘠的土地,在霎那间重获生机。

    听闻吕后重用女子,家族亦是以女子为上,不知是否是真的……

    “这位姑娘救的徐小将……”副官跟一个面容寻常的高大女子简单说了几句,又向晏淑道,“姑娘,吕副官这里比军营安全,你们同是女子,住着也方便。”

    晏淑“嗯”了一声。

    他们来的时候吕副官正在晨练,额头脖颈处还有汗渍,她随意抹了一把,便朝晏淑露出友好的笑。

    “我们这里的人都姓吕,你就叫我阿大吧。”

    晏淑一愣,而后忙道:“阿大……我姓晏。”却没说名。

    吕大也不在意,招来一个小兵叫她通知厨房烧些水。

    她歪过头跟晏淑说:“晏姑娘知道我为什么叫阿大吗?”

    难道是家中第一个孩子?

    晏淑摇头。

    “因为我娘生我时吃得太好了,我一出生就特别大,接生的婆子说她头一次见赶得上盆一样大的娃娃,我娘就说,让这孩子叫阿大吧。”

    就这么简单?

    晏淑唇角忍不住向上一扬。

    吕大暗自查看她的神情,刚才那副将叫过她耳语,除了说清晏淑来历后,还让她注意着晏淑的动作,怕有什么差池。

    但这女子眉目清朗,眼睛也不浑浊,就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阴郁,略显低沉。

    这时笑起来,眼底的阴郁勉强散尽,整个人都宛若新生。

    乍一看倒挺合她眼缘。

    只是还不能确定,吕大便将她引进自己隔壁的房间,这间房从一开始就空着。

    让晏淑住在这里,除了方便日后观察外,若出了什么事,吕大也能来得及保护。

    晏淑谢过吕大,而后整理了一下被褥,合衣躺了上去。

    撑着徐商走了那么久的路,她虽不说疲倦,但一躺到床上便沉沉睡去,等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

    “晏姑娘,晏姑娘,我来送热水。”

    晏淑收拾一下仪容,方才开了门,差点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一个手臂比她大腿都要粗的婆子拎着两桶热水进来,那水桶一人环抱都不及,在这婆子手里却像是提两只小鸡仔一般。

    婆子将热水一放,又出去抱了个浴桶过来,将热水倒进浴桶,跟晏淑知会一声便拎着两只空桶离开了。

    晏淑在原地站了会,试了试水温,竟然还烫手。

    想到领自己进门的吕大,以及刚才力大无穷的婆子,她不禁神游天外。

    连家族中人都是这般的奇女子,那吕后本人呢?

    晏淑心中向往之情更如烈火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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