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眠

    说实话,家入硝子现在很想抽烟。

    但在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之际,视野里出现的那个人就让她把掏出的烟盒又放了回去。

    “想抽烟吗?那就抽吧,硝子。”向她走来的少女在她面前站定,露出了微笑。

    一个温和的微笑。但即使她在笑,浅浅的忧愁却已然在她眼底不经意地荡漾开来。夕阳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翻进室内,在窗下点亮了一圈亮眼的橙白色光斑,接着朝着更幽深的走廊深处蔓延。日光就像是以地上的那个小型太阳(光斑)为中心向外扩散那样,越向里去便越发昏黄暗淡。但当她眼底的碧色因忧流波,有着与这现代化的走廊不太相符的古典长发和人偶般美貌的少女只是存在于此便让黄昏的走廊朦胧生光。

    “还是算了,在医院里吸烟不太好。而且,要是因为吸烟污染了大小姐呼吸的空气,我就是以死谢罪也没法向禅院交代啊。”家入硝子笑了笑,有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直子被她短暂地逗笑了。她弯了一下眼眸,声音清澈而温柔:“谢谢你,硝子。”

    她的回答与家入硝子的话似乎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家入硝子知道面前的少女理解了她的用意,且做出了她的答复。

    ——谢谢你愿意过来。谢谢你安慰我。

    “这没什么。要不是你之前的那些动作间接给我大大减轻了工作量,我恐怕也没法立刻抽出时间来帮你。”这是家入硝子的真心话。

    “是吗?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我很高兴。”虽然她是这么说的,直子脸上的笑容还是无可抑制地淡薄了下去。见状,家入硝子稍稍沉默了一会:“……抱歉,是我能力不足。”

    “这怎么能怪你?反转术式只能治愈在外的伤害,无法治愈内在的疾病,我早就知道的。”只是她仍然抱有一丝微渺的希望,这才请求家入硝子过来一试。结果很明显,希望破碎了。

    这是2005年春初的一个普通的傍晚。此时距离交谈着的两名少女进入高专还有近两个月,大地开始积极地向人们转播春日的音讯,万物迎来新生,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本该是这样才对,前提是直子没有在结束了与总监部其他高层的会议后回禅院的路上见到故人。

    ——禅院甚尔。

    十年未见的人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通往禅院家的必经之路的正中央,在看见驶来的车辆时不闪不避。那辆纯黑的丰田世纪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停下,只是安静了一小会,从驾驶位的后座推门而下的少女便出现在他眼前。

    她望着面前的男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错愕:“甚尔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禅院甚尔很快就回答了她的惊疑。

    “我来请你救救我的妻子。”

    ————————————————

    “患的是胃癌,已经快一年了。她家有癌症病史,医生说可能有遗传因素。此前有过几次化疗和手术,但癌细胞很快就转移扩散了。”在东京的私人医院见到那位名为日和的女性前,直子先从禅院甚尔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况。

    第一次从禅院甚尔那里听到了“请”这个字的直子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震撼,以至于她甚至没心思询问对方这些年的经历就当即和他一起去了东京。而当她亲眼见到了禅院甚尔的妻子时,直子再次受到了新的冲击。

    “……要来猜猜哪边有糖果吗?猜对了就把糖果给小惠吃哦!”站在病房门外的时候,直子首先听到了属于女性的声音。轻快、清爽,只是听见就让人心情明亮的笑语。

    随后是孩童稚气的声音:“两边都没有。”

    “欸欸?!小惠怎么知……不是,为什么这么说?”

    那孩子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莫名带着点沧桑:“……我都看见了。昨天晚上,妈妈把柜子里剩下的糖偷偷吃光了。”

    “可恶,居然被发现了……不过这件事可不能告诉爸爸,如果他问起来,我们就装作惊讶的样子,好不好?小惠答应的话,妈妈病好后就给你买超大~的棒棒糖吃!”女性嘀咕了一句,说悄悄话般放低了声音。不过,以门外两人的耳力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直子:“……”

    她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禅院甚尔,刚好看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没能等直子分辨出那个表情里蕴含的意义,禅院甚尔就把门推开了。

    “我回来了。”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好像他只是短暂地出了一趟门买东西——这么说倒也没错,只不过出门的原因没有那么轻松。

    “哇啊!”女性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单人vip病房里的两人双双转过头,坐在床上的女性满脸心虚,一旁椅子上的小男孩反倒镇静得让人诧异。

    “欢、欢迎回来,甚尔……哎呀,这位是?”禅院日和讪讪一笑,又在看见从他身后走进来的女孩时忍不住露出了好奇的眼神。

    “……”禅院甚尔沉默着,显然是没想好怎么介绍直子。

    “我是禅院直子,是甚尔君的堂妹。很高兴见到您,日和小姐。”于是直子走上前去,温声做了自我介绍。

    “咦,甚尔的亲戚?”禅院日和吃惊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了笑容:“既然是甚尔的堂妹,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不用敬语也可以。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直子!……啊,可以这么叫你吗?”看着女孩那不同于一般人的打扮和气质,她又有些迟疑了。

    “当然可以。”直子的声音愈发温柔,“不如说,日和小姐能叫我的名字,是我的荣幸。”

    “咦?是、是这样吗……”禅院日和明显对她的话感到了困惑。但她似乎把这句话当作了社交用语,很快就又露出了笑脸。她扭头看向椅子上那个双腿甚至够不着地的黑发小孩:“对了,惠——”

    “我叫禅院惠。你好,禅院小姐。”在母亲的招呼声出口前,有着看起来很是扎手的黑色短发的小男孩已经抬起了脸,用那双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的森绿色眼睛望着直子。他看起来不过两三岁,一身天蓝色的童装,圆乎乎的包子脸稚嫩非常,说话时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稳重。

    很有礼貌的孩子……这居然是甚尔的孩子,真是不可思议。

    直子想着,向他回以微笑:“你好,惠君。叫我直子就好了。”

    她又看向走到禅院日和身边的禅院甚尔,语气有些无奈:“甚尔君,你应该告诉我你还有孩子的。我什么礼物都没带。”

    “不需要那些东西。现在最要紧的是春。”禅院甚尔只是看了禅院惠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病床上的禅院日和身上。

    直子也不禁凝视着床上笑着的女性。

    ——好漂亮(干净)。

    每一个咒术师在看见她的时候大概都会这么想。

    其实只论外表,她称不上是美人——这话确实有些刻薄,但客观上来说,此时他们眼前这位头发稀疏,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的女性又哪里能用“美丽”来形容呢?可令人讶异的是,当她露出笑容、开口说话时,就像沙漠里因缺水进入“枯死”状态的鳞叶卷柏在吸水后“复活”一样,那理应憔悴干枯的眉眼霎时间便绽放出了蓬勃生气,竟全无一丝对病痛的阴翳。最重要的是,当直子看见她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了这名女性的特殊之处。

    在这咒灵横行的医院里,即使是高级病房也四处散落着曾长久徘徊于此的众多低级咒灵被清理后遗留下来的残秽(积垢)。普通人会在各种情况下无意识地沾染上咒灵的残秽(咒术师其实也会,但看得见那些东西的他们可以自主清理掉),可禅院日和作为一名普通人,全身上下竟然干净得连一丝残秽都看不见——那甚至不是被人为清理过后的干净,而更像是“从始至终就没有沾染过污秽”的奇妙感觉。只是看到她,直子都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放松感,养眼极了。

    太神奇了。不可思议。直子看着她此前从未想象过会存在的人,看着在她的笑声里低头握住了她的手的甚尔。

    在知道甚尔竟然已经娶妻,还为了他的妻子来找她时,就算直子的好奇心并不算强烈(至少远远比不上五条悟),也不免感到好奇:甚尔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她知道了——与奇迹相配的是另一个奇迹。

    ……然后,奇迹将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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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病是人类的天敌。人类能够在真正意义上“治愈”的疾病种类其实少得可怜,大多数情况下的治愈其实是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战胜了入侵的细菌与病毒。因此,面对专攻免疫系统的疾病,与免疫系统无法杀死的疾病,人们往往只能将其列入绝症之例。

    在常规的治疗癌症方法纷纷失败后,选择了找直子帮忙的禅院甚尔自然不是想让她提供金钱或医疗技术方面的帮助——虽说渠道不太好摆在明面上让家人知晓,但他并不缺来钱的手段。他缺的是以他现在的身份难以接触而禅院家少主可以的那些非常人士。

    由于是与细胞增殖有关的疾病,禅院家医疗部负责人(禅院蒙)那加速细胞分裂的术式只能起到反效果。加茂和五条也没有类似的术师,在确认了禅院蒙对此无计可施后,直子第一次向家入硝子提出了帮忙的请求。接到电话的家入硝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并在赶来后见到禅院日和时陷入了和直子一样的惊异中。

    可是反转术式也没能治愈癌症。无论是科技还是非科技手段都不能拯救一日比一日衰弱的禅院日和。

    时间在向前推移。病情在迅速恶化。从直子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不过短短两个月,禅院日和就从原本还能下床和禅院惠一起玩玩具、给他讲曾经的旅行途中经历的各种突发事件当睡前故事变得衰弱,即使再多的药物也没能阻止这一变化。

    直子没有一直关注他们的情况。在直子这边也没有办法治好禅院日和以后,禅院甚尔拒绝了她的其他援助,拒绝了她让他们回到禅院的提议——“禅院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我知道,但我很早之前就已经不想再和那些扯上关系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病,禅院甚尔是不会想到再去禅院的。乃至于重新成为术师杀手,也是为了她的医药费。

    于是直子尊重了他的意愿,只是在偶尔抽出时间去探望他们一家,替在外寻找可能的其他办法和工作时的甚尔照拂日和小姐与惠:这倒不是单纯看在甚尔的份上才如此。对直子来说,和日和小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能极大舒缓时刻浸泡在咒术界中的她的压力,更不要说日和小姐实在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小小年纪却总是喜欢装大人的惠君也让直子感受到了逗小孩的乐趣,毕竟她家里的两个妹妹与惠的性格完全不同,不适合当成她的玩具(这个糟糕的想法可不能被孩子们知道)。

    禅院甚尔默认了她的行为,直到两个月后的那一天——

    午夜时分,正在书房里处理事务的直子接到了来自禅院甚尔的电话。

    “她说,她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你一面。”禅院甚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直子在凌晨四点独自赶到了东京,见到了精神意外不错的禅院日和。

    此前已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的女人现在已经换上了常服,戴着帽子,笑吟吟地坐在医院大厅里等她。

    “你来啦,直子!”禅院日和的眼睛在看见直子的身影出现时亮了起来。

    “这种时候还让你来,真的对不起。”她紧接着向直子道歉。在直子沉默地看着她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双手合十,朝着直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让直子说不出话的笑脸:“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当面和你道谢: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们一家的照顾,直子。”与她明亮的表情不符又相似的是,她的声音非常轻,非常温和。

    “……你们要去哪里?”直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她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从她来之后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禅院甚尔说话了。

    “离这里最近的公园。”他站在禅院日和身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里也听不出情绪。

    “本来是想去海边的……不过,距离稍微有点远了。”禅院日和有点遗憾地说。那丝遗憾很快从她脸上溜走了,留下的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我想再去看一次日出。”她说,“很任性吧?其实还有更任性的哦。”

    她看向一旁的禅院甚尔。禅院甚尔很轻地“啧”了一声,把怀里早已睡着的禅院惠拎了起来——是真的抓着后衣领拎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在了直子面前。

    被亲爸像宠物一样拎起来后迷迷糊糊睁开眼的禅院惠:???

    下意识弯腰扶住了迷糊之下差点站不稳倒地的惠的直子:“……”

    这是在干什么?

    无论意识是否清醒,一大一小两个禅院都冒出了这个念头。

    “只我们两个人去。你看着点这崽子,别让他死了就行。”禅院甚尔的声音还是冷漠的,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甚尔,不能这么说!”禅院日和立刻轻轻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脸来看直子。

    “我知道这么说很任性。不过抱歉,小惠不适合在场。在那之前,可以拜托你照看他一会吗,直子?”

    直子:“……”她点了点头。

    禅院日和又低头看禅院惠。她的笑容在对上男孩的眼睛时变得温柔:“爸爸妈妈要一起去看日出了。小惠还是小孩子,要好好睡觉才能快点长高长大。在爸爸回来以前,小惠就和直子姑姑去睡觉好不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可以去吗?”睡意朦胧的孩子慢慢地眨着眼睛,说话也是慢慢的。

    “小孩子哪来的这么多问题?睡你的觉去,再问就送你去上学,让你问个够。”在禅院日和陷入短暂的沉默时,禅院甚尔伸手戳了一下禅院惠的额头。因年龄缘故着实称得上身娇体软的小孩被他随手一戳,顿时像个不倒翁一样往后晃,直子赶紧伸手把他扶稳了。

    听禅院甚尔这么说,不只是站稳后气呼呼地鼓起脸瞪他的惠,就连直子和禅院日和也不禁侧目。

    直子:“……他才两岁多。就算只是口头威胁,这也太恶毒了。”

    禅院日和:“甚尔,不要总是吓唬小惠!”

    禅院甚尔:“切。”

    他不说话了。

    “那我们走了。小惠就先拜托你了,直子。”禅院日和又露出了笑容。

    “嗯。”直子把禅院惠抱了起来,抚摸着他的头顶——看起来扎手的头发其实很柔软。那些复杂的心绪随之融入了她软化的声音里:“……睡吧,惠君。”

    即使是最后一次了,这样幼小的孩子(他)也不该亲眼见证母亲的死亡。

    直子垂下了头,没有目送那两人的离去。

    ————————————————

    即使是终日繁华的东京,在万物皆入睡的凌晨也是安静的。远离了医院后又走了一小段距离,目之所及便再也看不到除他们以外的人影了。

    五月初的夜风还有些凉。这样的温度对禅院甚尔当然不算什么,但禅院日和就有些难过了。她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的禅院甚尔立刻转过了头。

    “我抱着你走。”他第三次说出了这句话。

    “没关系,我还能走路。离日出还有一会呢,不要紧的。”禅院日和笑了。她的脸色比起前几天好了许多,在经过的路灯光线下甚至泛起了微微的血色。

    不是时间的问题——禅院甚尔想这么说,但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只是牵着禅院日和的手走在通往公园的路上,用着用力但不会让她觉得疼痛的力度。

    “真安静……”禅院日和小声嘀咕着,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们俩上一次这样走在路上,好像还是四年前在美国的时候吧。你还记得吗?”

    禅院甚尔扯动嘴角,似乎想露出无语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冷漠。从他走出医院后,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

    “你说的是车在午夜暴雨的幽灵公路上抛锚那次,还是我们从连环杀人旅馆里离开后不得不徒步十七公里的那次,还是你拍到□□交易照片后我处理掉一批又一批追杀者最后错过火车的那次?类似的情况太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他的声音也是凉凉的。

    “哈哈……抱歉,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像是这样。”禅院日和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们继续走着。

    “说起来,今天的止疼药很管用呢。是新药吗?”

    “所有你能用的都给你用过了,哪里还有新药。”禅院甚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也是。”禅院日和思索着,突然弯起眼睛,“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做一个药物图鉴了?总感觉很有意思!”

    “你是笨蛋吗。”禅院甚尔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欸~让我想想,是谁在莫斯科的地铁下错站后因为忘拿手机,语言不通又把路过的人吓跑,只好在广播站等我来认领呀?”禅院日和眨了几下眼,声音里满是笑意。

    “……”禅院甚尔装作没听见。

    公园离医院大概有四百米。他们走了二十几分钟抵达公园,又找到了公园里面朝东方的一处长椅坐下了。

    日出前的黎明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曾一同见证过许多个日出日落的他们都很清楚这个事实。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坐下的地方恰好避开了路灯的光线能覆盖的范围。天色实在是太暗了,即使坐得那么近,禅院日和还是一点也看不清身旁人的脸。

    其实她本来也看不太清了。癌症消磨了她的体力,钝化了她的感官,却增强了她的痛苦。如果不是之前吃了药,禅院甚尔又一直紧紧牵着她、应答着她的话,她应该也坚持不到现在。

    沉默在蔓延。在坐下后的好几分钟里,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风声轻轻卷起公园里勃发的枝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寂静的。

    “……好怀念。”直到禅院日和轻轻地感叹出声。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等待日出了呢,甚尔。”她的声音很低,音色却还是明亮的。持续了一年多的癌症最终击溃了她的身体,但她始终没有对此表露出任何怨憎、悲伤、绝望等情绪。

    “嗯。”禅院甚尔回答。

    “好像是在检查出我怀孕后开始吧……哈哈,你当时的表情现在想起来也很有趣。”

    “嗯。”

    “然后我们就回到了日本,生下了小惠……生命真奇妙啊。那孩子第一次朝我笑的时候,我连动都忘记动了……真可惜,没能把那一幕拍下来。”

    “嗯。”

    “噗……你倒是回点别的呀。”禅院日和像是无奈,又像是觉得有趣似的笑了。

    禅院甚尔沉默了两秒钟。

    “稍微动一下就哭个不停的麻烦崽子。”他的语气冷酷得像在点评买到手后发现不合心意的货品。

    “那是你的问题啦!不要欺负小惠!”禅院日和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吐槽。她的音量并没有升高多少,再出声时已经低了下去:“唉……真让人放不下心。”

    “那就不要丢下我啊。”漫不经心的声音。脱口而出的话语。一直压抑着却最终无法压抑的心情传递给身边的女人时,她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

    禅院日和抬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禅院甚尔的侧脸。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禅院甚尔没有看她。

    他始终没有看她。因为只要看到她的脸,他再度出现裂纹的心就会持续崩裂。

    “……对不起。”又是一阵沉默。禅院日和再开口时,只能说出这句话。

    “不要对我说这个。”

    于是他们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持续的时间有点久。久到远处的天际忽的泄出了一线似有若无的白,久到积聚了一晚的白露倏然自不堪重负的叶片上坠落,“滴答”一声后润泽了沉睡的草地——与那一声一同响起的是禅院日和的笑声。

    “没关系的。”禅院日和笑着说。

    “没关系的,我相信你,甚尔。”她的声音轻快、明亮,像是一阵轻盈的风,吹散了人心中的阴霾。没人能想到用这样的声音说着话的人正在忍受着从骨头里迅速涌出的剧痛,而禅院甚尔从她呼吸的变化里听出了端倪。

    他握着禅院日和的手顿时加大了力气,那过分瘦弱的手腕一下子发出了不详的咯吱声。他像被这细微的声音吓到了一般,猛地松开了手。下一刻,那只手轻轻靠近,再度回到了他手中。他下意识地又握住了那只手,像是多年前的他们在旅途中又经历了一起突发的惊险事件后走在回去的路上时那样。没有任何直白的恋语,无需任何正式的仪式,在他冷脸数落着她的大胆(鲁莽)而她笑着点头时,交握的手就那样简单又无言地决定了一生。

    “一开始会很痛苦吧。但是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疼痛潮涌而来时,女人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

    “别说那种话了——再坚持一下,天就要亮了!”已经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冷静了。禅院甚尔的声音紧绷得下一刻就要断裂,加快的语速暴露出了内心的急切——暴露出了他的恐惧。

    “咳……抱歉,我也想坚持……好痛。”禅院日和终究还是低声发出了悲鸣。

    癌症果然就是这样痛苦的病啊。父亲、母亲,还有那个男人……他们也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死去的吗?如果是这样强烈的痛苦,怪不得那个男人会把所谓的咒术当成救命稻草。她现在也多少有些理解他了。

    从久违的安宁中醒来的时候,禅院日和已经有了预感。若是以“回光返照”来命名她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长久的一段时间,是这折磨了无数人的病痛对她最后的怜惜与温柔。

    可是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她能陪伴他们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就算她早在很多年前就抱着“某天就会突然死掉”的觉悟与自己那奇怪的运气纠缠了这么久,在死亡避无可避地到来之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遗憾。

    禅院日和一边笑着,一边因剧痛浑身发抖。

    “无论如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甚尔。”她又重复了一次。在五脏六腑都缠结成一团的疼痛里,在骨髓都像在沸腾的剧痛里,她的声音依然清晰。

    “不要说了……”禅院甚尔崩断的声音没能进入她的耳中。锐利的疼痛感在大脑里一遍遍回荡起哀伤的旋律,天际隐约散开的霞光徐徐分离了上下的夜,如同一只缓缓睁开的向他们投来注视的眼睛。

    但是禅院日和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与天空对视了。

    他们曾数度见证过天空的苏醒与沉眠。在雪国的春天里,在浩瀚的大漠上,在金秋的山巅,在寂静的冰湖边……从世界最高的山峰到最深的湖水,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张张照片记录下了他们或轻松愉快或惊险刺激的冒险。

    但世界如此广袤,以他们两人总会在中途引发各种意外事件的能力,还有很多地方,他们没能涉足。还有很多场日出与日落,他们没能看见。

    但是……

    “……谢谢。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好了,甚尔。”禅院日和用尽力气笑了起来。那个温柔而蓬发生机的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直到最后也纯粹无虑,没有一丝阴翳。

    那些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就已经抵得上整个世界(无尽的日出与日落)了。

    这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的话。这是无需她说出口,就已经传递给了他的话。

    ————————————————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迎来无悔的死亡的人是极少数。能在毫无病痛的睡梦中与世长辞被称作是“喜丧”,对咒术师来说,要想毫无遗憾地死去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但对普通人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只是相较(被咒力杀死的)咒术师而言,怀抱遗憾而死的普通人会引起一些更糟糕的后果——死前空前强烈的遗憾、不甘、怨恨等种种负面情绪会在死后外泄,凝聚后形成咒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医院、战场、墓地等死者聚集的场所也是最容易生成咒灵、最难以彻底清除咒灵的地方。

    而随着世界的不断变化,人类生成咒灵的频率也不断增加。到了现在,咒术师们已经逐渐接受了“只要有人死就大概率会出现新咒灵”的现状……不过离彻底适应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

    ——但是禅院日和是例外。

    当直子抱着怀里睡熟的禅院惠来到公园时,她很快就看见了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

    此时,地平线有光亮起,天地分界。朝日初升,似天地之眼,俯瞰人间,见证(回应)了数度与之对视的人类最后的沉眠。

    女性靠在丈夫的肩上,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她的脸上满是笑容,在术师的视野里,从她身上流出的少量咒力在离开她的身体时便像烟一样散去,没能在她身上和身周留下丝毫痕迹。被死亡的气息吸引而来的咒灵向他们靠近,禅院甚尔没有动手清除咒灵,但它们依然在离禅院日和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了下来,只是在附近徘徊。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她,却也让她离开了。从始至终,她都是纯净的。

    这样很可能仅此一例的奇迹,就这样消失了。

    直子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应当如何描述。她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长椅上的两人,望着太阳升起,阴影错落,照亮了禅院日和的脸,吞噬了低下头的禅院甚尔的眼睛。

    “……春。”无边的暗色自森绿的眼眸中涌起,又归于多年前的死寂。崩断后颤抖着的声音也在这一声轻不可闻的呼唤里沉入了深深的、深深的水底,没有惊起哪怕一丝波纹。

    随时光的流逝逐渐修补的空洞也随着她的死去再次扩大,而且更甚于从前。

    ——他永远没有办法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事物。

    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的男人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坐在原处,沉默不语。

    直到她的最后一丝体温也自交握的手中流逝。

    直到最后一缕春色也随着夏天(立夏)的到来失去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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