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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天之骄子(3)

    ***

    一九四零年七月初,英国格里莫空军基地。

    拄着拐杖的阿拉斯托·穆迪中校在小伙子们面前来回踱步。刚刚,他因为西里斯·布莱克的一个违规动作气得直跳脚,现在怒火已经平息不少了。

    “德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们呢?说了多少遍了,为什么还有人忘记在降落的时候放起落架!”

    “布莱克!出列!”穆迪中校一声大吼,“你是不是觉得能这么做特别厉害?”

    十分钟前,西里斯开着那架“飓风”战斗机几乎是贴着地面掠过了机场,差一点就要用机腹着陆了——当然,没有放下来起落架。

    西里斯想了一下。“没有,长官。”

    “大点声!”穆迪中校咆哮道,脸上的肉都在跟着颤抖。

    “没有!长官!”

    “很好!现在,向右转!绕着机场跑圈!快!”

    “多少圈?”西里斯问道。

    “跑到我满意为止!”穆迪中校就差拿他那根拐杖去直接抽西里斯了。

    “是!长官!”西里斯溜得比兔子还快。

    四个月前,西里斯·布莱克和好友詹姆·波特从牛津退学,应征入伍。弗利蒙·波特很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本人在一战时是一名后方的军需官,从没上过战场厮杀,这成了他的毕生憾事。但詹姆的母亲尤菲米娅担心极了,好几个晚上没睡着,日渐憔悴。

    乔治·斯万听到西里斯加入皇家空军的消息后,沉默了半天,最终选择支持他的决定。

    正常情况下,飞行员训练要持续两年;但在盟军节节失利的大背景下,穆迪中校在把他们送上天之前只有半年的时间训练。搞不好,就是送他们上西天了。

    “现在不敲打敲打你们,将来有你们可受的!”穆迪中校说,“你们这帮兔崽子,你们很有可能因为这个失误送命,知道吗?”他一瘸一拐地从这头走到那头。

    “现在连基地里那帮波兰人都记住降落的时候要放起落架了!”他一瘸一拐地从那头走回这头。

    穆迪中校指的那帮波兰人比他们晚一阵子到达格里莫基地。他们的英语很差,平时更愿意用法语和他们交流。实际上,因为整个欧洲大陆都被德国人占了,他们基地里也有荷兰人和法国人,如同一锅多国大杂烩。

    在这其中,法国飞行员总是因为三十九天亡国遭到英国人的嘲笑,波兰飞行员总是因为一个月亡国遭到英国人的嘲笑。至于荷兰人,他们五天就投降了。

    不过,无论是法国飞行员还是荷兰飞行员,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格里莫被派往前线作战部队,只剩下不被信任的波兰飞行员,据说要和西里斯、詹姆这些“菜鸟们”一起训练,从基础学起。

    在西里斯跑圈的时候,三名波兰飞行员正骑着自行车练习编队。西里斯眯起眼睛,认出了里面那个棕褐色头发的家伙——莱姆斯·卢平。

    莱姆斯·卢平是这三个波兰飞行员中英语最好的,平时就是他代表三人和穆迪中校交涉。西里斯为人高傲,对波兰人没什么恶意,但也没有兴趣。

    所以在这天晚上,西里斯和詹姆结伴去人满为患的猪头酒吧喝酒,当詹姆提议去莱姆斯·卢平旁边的那两个空座时,西里斯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得了吧,伙计。莱姆斯人挺好的。”詹姆哈哈一笑,拉着西里斯过去了。西里斯倒是不知道,詹姆什么时候和卢平关系这么好了。

    “嘿,莱姆斯,看样子你这还有空座。我们能坐这吗?谢了,伙计。”詹姆倒豆子似的一连串说完,没给莱姆斯任何反应的机会。西里斯揣测莱姆斯可能没接住。

    “先来两杯啤酒,谢谢,”詹姆对酒保说,“这桌都算在我的帐单上。嘿,你们要吃点什么?”他拿着菜单问莱姆斯和西里斯,语气十分轻松。

    三人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谁也避不开谁。莱姆斯沉默着,面前摆着半杯啤酒,看样子不打算先开口。詹姆转向西里斯。

    “哦,我和你要一样的就行。”西里斯完全无所谓。

    “我也是。”莱姆斯紧跟着说。

    他们都把球踢回给了詹姆。詹姆看着菜单,挠挠脑袋,让他那一头凌乱的黑发看上去更像鸟窝了。

    “要三份‘猪头套餐’。”他说。

    “好名字,叉子。”西里斯漫不经心地说。

    在格里莫基地待了几个月后,每个人都因为自己干过的蠢事有了绰号。詹姆的绰号是“尖头叉子”,西里斯的绰号是“大脚板”。永远也不要问他们这些绰号是怎么来的,他们绝对不会告诉你。

    餐桌上的气氛冷了下来。酒保端过来两杯啤酒。詹姆喝了口酒,转向一直沉默的莱姆斯。

    “你在这还待得惯吗?”他相当友好地问道。

    莱姆斯抬起头,对这个英国人表达出来的善意感到有点吃惊。

    “还不错。”他礼节性地回答道。

    “你来自哪里啊?我是说,波兰的哪里?”詹姆好奇地问。

    “华沙。”莱姆斯简单地说,看上去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詹姆挠了挠他已经凌乱如鸟窝的头发,将目光投向西里斯,给他使了个眼色。西里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喝了口啤酒,直接用袖口抹去了嘴上的酒渍,可莱姆斯抢在他之前开口问道:

    “你们呢?”

    “考文垂,”詹姆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不过这不重要。”

    莱姆斯笑笑,将目光投向沉默的西里斯。西里斯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似乎那句他说过无数遍的话即将变成一句谎言。

    “英国,”西里斯说,“英国牛津。”他觉得嗓子发干。

    这也许并不是一句实话。西里斯的母亲在那里出生,度过了童年;而西里斯只在那里上了两个月的大学,接着参军入伍。西里斯躲避着莱姆斯的目光,有点想离开了。他不知道人生的前十六年应该算做什么。漫长的胚胎期吗?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名年轻的波兰飞行员露出了笑容。

    “这个我听说过,”莱姆斯高兴地说,“我的父亲年轻时在那里上过学。他很喜欢那里。”提及家人,他的脸庞柔和了几分。

    莱姆斯的话在某种意义上解救了西里斯。他厌倦了无休止的追问和尴尬的回答,几乎是感激地看着这个半小时前还算是陌生人的波兰人。西里斯活动了一下腿,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告诉我,你真的是开着一架P.11战斗机从华沙飞到英国的吗?”他坏笑道。

    P.11是波兰空军的战斗机。听说在德国攻打波兰时,很多飞机还没起飞就被在地面上打烂了。

    莱姆斯看着西里斯的眼睛,用英语慢慢说:“我是开着Bf 109从柏林飞到英国的。”

    詹姆和西里斯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折服于他漂亮的反击。

    “不如你和我们讲讲你是怎么飞过来的吧。”詹姆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我可以说法语吗?”

    “请便。”

    在酒精和英式美食(莱姆斯对此表示怀疑)的作用下,莱姆斯打开了话匣子,和他们讲了一个十分曲折、百分惊险、万分惊心动魄的故事——关于卢平少尉如何在德军眼皮子底下开着P.11逃走、如何在法国与同伴会合、如何去偷袭德军在康布雷(Cambrai)的机场、如何穿越英吉利海峡。詹姆和西里斯还没有上过战场呢,经过一番交谈,他们发现莱姆斯居然已经拥有了三架击落数,十分佩服。

    “巴黎真是个好地方,”三人结伴回营地的时候,莱姆斯意犹未尽地说,“美酒、美食——还有不少漂亮的姑娘。”他显得有点惆怅。

    “我们英国的姑娘也不错。”詹姆立刻说。

    “是啊,哪个地方的姑娘都比德国的强,”西里斯微微讽刺道,“她们可真没劲。”

    喝醉的詹姆推了一把西里斯。“不许你这么说莉莉!”他凶悍地嚷道。

    莉莉是詹姆的未婚妻,现在仍在德国,被划分为犹太人。去年九月,她晚了一步没能撤走,两人的最后一次通信是在今年二月份。

    现在,因为英德两国宣战,詹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减少提到莉莉的次数。他不想因此惹上麻烦。

    西里斯也有点醉了,指着詹姆对莱姆斯说:“莉莉就是他的心头宝。我敢打赌,他以后一定会在他的战斗机上画一朵漂亮的百合。是不是,叉子?”莱姆斯听后笑。

    “好主意,大脚板,”詹姆醉醺醺地说,“莱姆斯,你也应该有个名字,这样,这样才能——”

    “才能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西里斯接道。

    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莱姆斯没有立刻答话,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月亮。这样皎洁的月光,此时也正洒在他故乡的大地上吧?他在华沙的父母还好吗?他被俘的战友不知道现在何方?他有生之年能看到纳粹倒台的那一天吗?他还能回家吗?

    家,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啊。

    突然,一个重物压上了他的肩膀。

    “月亮——脸,”詹姆的步子都要走不稳了,居然还在想着这件事,“你叫月亮脸,就这么定了!来,为了莉莉、为了月亮脸、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不列颠——干杯!”他高高举起手中并不存在的酒瓶。

    最后,喝醉酒的三个人一起唱着《天佑吾王》和《波兰没有灭亡》的混合版连滚带爬地回了营地。

    上帝护佑吾王,

    愿他万寿无疆,

    天佑吾王!

    莱姆斯和他的两位新朋友在异乡的月光下嬉闹着。他并不知道,他的几名战友已在卡廷森林被处决,他的父母加入了华沙的地下抵抗组织;但他知道,即使这里不是他的祖国,他仍然愿意为了抵抗侵略者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波兰没有灭亡,

    只要我们一息尚存,

    侵略者所夺走的,

    我们会以手中的战刀收复。

    也许有一天,战争结束,莱姆斯可以重返故土。他热烈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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