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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垃圾突然转去高中部,这中间有个简单而又复杂的小插曲。
周垃圾因为智商问题被请了家长,我躲在办公室门口偷听,准备嘲笑他。
班主任说他懂得很多,读初中有点委屈他了。
班主任说得很委婉,说白了就是周垃圾智商很高,可以读高中,可以考大学了。
但是周垃圾的妈妈坚持自己的儿子只是普通人,虽然小学班主任也怀疑过他的智商,甚至还去做过测试,但是结果显示也只是普通而已。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周垃圾在装傻。
我心塞,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装傻都能考满分,都能得特奖,都能进重点中学清北班,让我这种人怎么活?
“阿姨,我能体会您的心情,我知道您是怕周铭恩走这条路会很苦。但是他既然有这个天分,如果浪费了,岂不是很可惜?”
周妈妈出来后,我在一旁劝她。
因为我也觉得可惜。
每次做作业时,周垃圾和我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是嫌题目太难不会做,他是嫌题目太简单不想做。
这让我一度怀疑上帝在造我们的时候,一时偏心把我的智商也给了他。然后周垃圾敲敲我的脑袋说:
“你是你妈妈生的,不是上帝造的。”
“那上帝肯定是把我妈的智商拿走了。”
周垃圾懒得回答我,我戳他一下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你妈妈写的字比你写的好看多了,智商怎么可能被拿走?”
我喃喃道:“上帝不是把我妈妈的智商拿走了,而是把我妈直接带走了。”
周妈妈蹲下来抱住小小的我说道:
“不悔啊,可是阿姨放心不下你,铭恩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你。”
“我没关系的,我不用人照顾。”
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我怎么那么深明大义,能说出那么大言不惭的话,当然,我还说出过更加大言不惭的话。
周垃圾去了高中部后,我去学了画画。
因为他老是跑回初中部来找我,揪着我去给他收拾课桌,我嫌他闹腾,所以求我爸爸让我去做艺体生,学画画,好歹以后有个本事不至于饿死自己。
只是后来周垃圾跟我说好多画家最后都是饿死的,我真想打死他,我说好多学霸都是欠揍被人打死的你信不。
第一次去画室的时候,我站在一堆画架中间,跟大家做自己我介绍,老师问我为什么想来学画画,我随口一答:
“我爸说我脑子不好,所以让我来学画画。”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些事即便是事实,也是不能戳穿的。
画室里多的是因为大人们所谓的脑子不好才来学画画的,但是没人敢这么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所以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来自画板之后那群人深深的恶意,只觉得周身阴凉凉的是因为天太冷了。
后来画室里除了老师外,没有一人跟我说话,我才知道原来又遭人嫌弃了,跟以前一样。只是这个时候,身边没有了周垃圾,只有周垃圾送我的皮卡丘,仿佛在说:
“去吧皮卡丘,去给我画幅画。”
那时我在往颜料盒里装颜料,想的却是,以后我都没有同桌了,所以周垃圾居然是我此生唯一一个同桌,还是一坐就是六年的同桌。
后来,我知道了有一首歌叫做《同桌的你》。
我的同桌只有你一个,你的同桌却有好多好多,想想都好难过。
你是我那么多那么多的唯一,我却始终不是你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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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画的那几年,我过得很平静,画室的王老师对我很好。
虽然我画画也画得不怎么样,但是像周垃圾没有放弃我一样,王老师也没有放弃我,还安慰我。说什么毕加索画的画不也是很少有能看懂,梵高的画在生前也没人赏识,他相信我。
即使我连一个素描几何体都画不好,他也觉得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画家。
周垃圾也信我,说我以后应该不会穷死。
可是我不信我自己。
站在乌江六桥上的时候,我跟周垃圾说,我想跳下去,不为什么,就是想跳下去。
周垃圾吓得扶住了我说:
“你丫就是想骗我的风衣是不?”
看着滚滚逝去的涛涛江水,他突然说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垃圾,这是乌江。”我说。
“垃圾,乌江是长江支流,也是长江。”他反驳。
好吧,我认输,周垃圾什么都知道。
就连站在桥上怎么让我最保暖都知道,他一边把风衣脱下来裹着我,一边骂道:
“书里都是骗人的,说什么海洋风,温暖湿润,看把庄垃圾吹的。”
我抬头看着十五岁的周垃圾,他比我高了不少,开始有大人的样子了。
我抬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还长了些许胡茬。
时间过得真快,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岁那年的初见,他站在他爸妈旁边一脸不屑地看着我
在拉他进我屋里的时候,我听见他爸爸在身后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然后我爸爸也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而我对周垃圾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见过吗?”
他问我是不是想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那个时候他就能背至少三百首古诗了,我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后来还是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写着:庄不悔,庄不悔,庄不悔。
写了足足一百遍,老师才放我们回家。
而十五岁那年,乌江六桥上,他告诉我,他被一所大学破格录取了,以后将为医学事业奉献终身,不会从事与文学有关的工作了。
他还要我中考加油,还答应陪我去跑步。
那个时候,江风阵阵,吹得我耳朵疼,他说了好多话,我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就在他把未来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时候,我却还在为中考能不能通过体能测试而烦恼。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一瞬间,他好像突然就离我好远好远了。
我曾见过他在我爸爸面前的模样,举止温柔,谈吐得体,完全一副大人的模样。
我爸爸受他爸妈所托劝他不要学医,可谁劝都没用,他固执得像一头老牛。
老牛捏它鼻子都还知道回头,他却怎么都劝不动。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当医生,他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一大堆废话,看来话痨的习惯还没改过来,这让我还能依稀想起他小时的模样。
后来,他跟我说,他想救某个全世界都医不好的人。
他说他想让自己医术增进的速度快于某人长大的速度。
他说他那时安排好了一切,只为等某人长大。
说的好像他已经长大了一样。
说的好像我就是那个某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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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北机场送周垃圾去北京的那天,周垃圾说他想告诉我一个秘密,让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踮脚想靠近他,结果他一下子把我按了下来,凑在我耳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吹了几口气吹得我耳朵痒痒的,我刚想伸手去挠,他突然就亲了一下我的耳朵,说道:
“等我。”
声音极轻极细,似有若无,现在想起,莫不是自己虚构了这两个字吧。
周垃圾亲我的时候刚好被我的手挡住,所以没有人看见,爸爸还一个劲问我怎么脸红了,我说天气太热了,然后周垃圾就把黑色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在我头上,叫我小心太阳,要是晒成煤球了以后回来就认不出我了。
他冲我咧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以前的两颗小虎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整齐了。看着我疑惑的神情,他笑道:
“怎么样?好看吧?刚下牙套,一直没发现吧,隐形的哈哈哈……看你那蠢样。”
他似向我炫耀一般,故意舔了一下牙齿。
“好看。”我说。
“不箍牙齿,就两颗小虎牙也很好看,怎么都好看。”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
“啧啧啧,瞧你这点出息,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爸妈都在这边,我还会回来的。”
可是不管周垃圾怎么劝,我还是一直哭,一直流泪,就像他不会再回来一样。
一哭我就说不出话,所以直到他红着眼睛过安检,他也没能听清楚我后面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
他指了指手机,示意让我发信息给他。
那个时候他又得了奖学金,送了我一部全屏手机,我嫌屏幕太大,又没有键盘,还是用着老旧的诺基亚。
谁知道后来不过几年,这种手机风靡全球,就是那种人手一个的智能机。
看吧,他好像永远都走在世界的最前端,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
过了很多年后,他才辗转得知。
那天在机场时我说的是,你那么好,以后你会遇到很多跟你一样好的人,然后就忘了这个一点都不好的我。
我不会说太好听的话,虽然我也看过很多小说,幻想过很多浪漫的情节,可看过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能说出这种口水话。
他听了回我道:
“过去有人曾对我说,‘一个人爱上小溪,是因为没有见过大海。’而如今我终于可以说,‘我已见过银河,但我仍只爱你这一颗星。’”
我问他怎么会说这么好听的话,他说:
“书上看来的。你初三那会儿看小说,我抢过来不许你看,然后瞟了一眼,觉得还不错就记住了。你不会说你自己都忘了吧?”
我的确忘了。
可是周垃圾他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说好的会回来,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直到他们全家都搬离了这个老旧的筒子楼,他也没有回来过一次。
有人说他去了英国,有人说他去了美国,班主任说他去了常春藤的某个学校继续读研,我记性不好,不记得班主任说得是哪个学校了,又不敢去问,像我这种成绩糟糕的艺体生,能不惹他就尽量不惹他。
那一年我十八岁,和全国所有普通的高中生一样,经受着高考的煎熬,承受着他在十五岁就承受的压力。
我一拳打在皮卡丘上,皮卡丘依旧对我笑着,似乎在说:
“去吧皮卡丘,去战胜高考。”
六年过去,皮卡丘已经有点旧了,亮黄变得暗淡,只是脸颊那两抹圆圆的腮红仍像樱桃一样,色彩依旧。
高考完后,我再看着这皮卡丘,脑袋像突然开窍了一般,想起一个成语,叫做物是人非。要是周垃圾在的话,他一定会告诉我,这四个字后面还有好几句,还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我只知道流泪,却不知道这句诗。
只知道周垃圾一离开就是好多年,我记着他那句‘等我’也是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