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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原二十六年的试剑大会,又叫除魔大会,魔便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陆昭行。
听闻此事,整个广陵很快聚集了各路江湖人士。
“陆昭行简直是自毁前程,想当年,他也是个不凡之辈,若是坚持正道,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俺至今都记得,当年他初至渡水桥,惊动商洛人。可惜啊……”
宁惜知被闻迟藏在阁楼之上,只听得门外短兵相接,嘶声震天,过了很久,打斗声才小了些。
被闻迟带下去的时候,只见陆昭行已被千斤重的锁链捆在石柱之上,千疮百孔,浑身是血,身上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脚下则堆满了柴棍。
闻迟把火把递给她,让她亲手烧死陆昭行。
只是她环视一圈伤痕累累的各路英雄豪杰,疑惑道:
“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烧他?”
“师妹,他杀了我们师父,还杀了你的家人。”
“师父?我家人?”宁惜知喃喃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红着眼眶看着陆昭行。
只见他大骂道:“闻迟小人,你不是说她恢复记忆了吗?”
“不说她恢复记忆,如何引你上钩?”说完,闻迟抽出身上的鸿鹄剑对准陆昭行,只是突然被宁惜知抓住手腕。
“等一下。”宁惜知从怀里掏出一份信件,傻傻问道:“师父遗书上不是说,我家人是你杀的吗?”
说着,宁惜知抖出信件,递给闻迟。
“荒唐!”闻迟颤抖着看完之后,只说了这二字,便将遗书撕得粉碎。
见此景,众人莫不好奇,遗书究竟写了什么,只是遗书已毁,再难见到。
宁惜知偏了偏头,对着众人背诵道:
“阳原二十一年秋,以孽徒闻迟为首,以抢夺《归元剑谱》为由,集结邺城袁家、荆州孙家、江州徐家、庐陵赵家四个家族数十高手,秘密围攻商洛宁家。待吾赶至,血泊之中,只剩宁家小女宁惜知。徒不教,师之过,故逐闻迟出师门,收宁惜知为弟子,以偿其过。宁家惜知,聪颖过人,熟背《归元》,不解其意,故吾代为习之,教五年,成。
念弟子屠戮,师父窃武,愧留人世,自缢槐下。
宁家惜知,听吾遗愿:留迟贱命,待君手刃,务必践之。”
闻此,众人唏嘘,议论纷纷,没想到这才是当年的真相,莫不对闻迟指指点点。
有性子急的,直接朝闻迟吐口水。
“呸!人面兽心,亏你还叫鸿鹄剑主!换人!换人!”
众人齐声喊道“换人!换人!换人!”
见形势不妙,闻迟一剑架在陆昭行脖子上:
“一定是你小子伪造的!洗白自己恶行,挑拨师门关系。”
闻迟又转头看着宁惜,忙着解释:“师妹,你相信我,是他杀了师父,还伪造师父遗书……”
“我相信师兄。”宁惜知打断道,眼神瞟到闻迟手里剑:
“借你的剑一用。”
闻迟大喜过望,欣然将鸿鹄剑双手呈上。
“真是把好剑!”宁惜知慨叹,拿着剑步步紧逼陆昭行。
陆昭行的脸上满是血污,但眼神并不闪躲,眉眼含情,但又很克制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的陆昭行,只是想起了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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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陆昭行也曾是少年游侠,十五岁声名鹊起,上长安赶考时途经商洛。于渡水桥上赏花观柳,一时惊动商洛人,城里老少莫不驻足旁观,将洛水两岸围得密密麻麻。
而那少年在那桥上偏头一看,恰看到宁府大门的石狮前,一大家闺秀,绿衣青衫,立于堂前,正在为人看病疗伤。
一颦一笑,甚是动人。
少年情动,自吞毒草,只为求看姑娘一眼。
姑娘一眼识破,不羞不恼,把脉开方,从容淡定。
陆昭行在商洛待了多少天,就去宁家瞧了多少次病,瞧病是次要的,主要是和宁家小女宁惜知相谈甚欢。
陆昭行是穷小子,没地方住,宁家便收容了他,就连他睡的席子都是宁惜知亲手织的。
宁惜知差人劈篾条时,想起阁楼有个物件织法甚是巧妙,便拆了学着做,谁知里面竟然藏着《归元剑谱》。
她不知道东西贵贱,但陆昭行知道,只是陆昭行说:
“不靠它,我一样可以考武状元。”
宁惜知相信他,只是有时候看他练剑无聊了,便拿着剑谱随意翻翻。
记忆力甚好的她,虽然不懂武功,但看了几遍就记住了,没想到居然就能看懂陆昭行的剑术了,偶尔还给陆昭行指点一二。
陆昭行也觉得这剑谱确实厉害,于是,将剑谱一撕为二,让宁惜知留前半部分,他留后半部分,待他归来之时再练。
临走之时,宁惜知欲赠香囊,只是香囊甚丑,宁惜知背着双手,紧张得手心渗汗,也没敢把那个香囊送出来。
还是陆昭行看出了宁惜知的窘态,一把拉过宁惜知小手,顺道将其揽入怀中,柔声道:
“等我归来,我就娶你。”
只是,陆昭行还没到长安,就听闻宁府被屠之事,连夜赶回,物是人非。
后来,他在北芒山下守了五年,每一个试图攻上北芒山的人,都被他一一杀死。
等他杀得恶贯满盈之时,终于等到宁惜知下山。
只是,相望不相识,她从他面前经过,眼神却没在他身上停留半分。
他跟在她身后,为她清理所有想找她麻烦的人。
他带她回商洛,想让她记起他。
记起她曾为他篾条织席,红炉烫酒,白蜡点灯。
记起她曾对他说:“陆昭行,世间万事,向来黑白易分,真假难辨,但我信你。”
因为,他对她说:“宁惜知,全天下,我只对你一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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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惜知,你杀吧。全天下,我只允你一人杀我。但你家人,还有你师父都不是我杀的。我去了北芒山,你师父葬得很好,木牌上的字迹和你的一模一样。”
一缕发丝垂落殷红嘴角,陆昭行已无力气再说多话。
虽然她很可能过几天就忘了他,但不管她之后记不记得,他都不想让她恨他。
有人看不过,跳上台来,劝宁惜知:
“姑娘别犯傻,你师父遗书怎么写的,你都背出来,还不懂吗?”
“闻迟你这个小人,看人家脑子不好就欺负人。”
那人随即拔剑对准陆昭行身上的铁链,只是铁链甚重,无论怎么劈都劈不断。
只见宁惜知推开旁人,举剑“咔嚓”一声,陆昭行只觉得手臂一麻,捆着自己的铁链‘哗啦’掉到地上。
接着又是几剑,噼里啪啦将他身上的锁链悉数斩断。
几剑砍下来,陆昭行一根发丝都没被砍掉。
宁惜知看似要杀陆昭行,实则乱碰乱撞,砍断了捆着陆昭行的锁链。
“师妹你……”
闻迟话说到一半,看着对他盈盈一笑的宁惜知,只觉得心里发怵。
她似乎,跟他想象中有点不一样,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师兄,我真没用,我杀不死他。”宁惜知自恼道,把剑还给闻迟。
但闻迟不敢接,吓得双脚发抖。
宁惜知的剑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没有一人敢保证,就算拿了鸿鹄剑,自己能比她做的更好。
又想起遗书里说的,凌云散人习归元剑法,教宁惜知教了五年,乃成。
这么看来,遗书真假自明。
“不想要吗?”宁惜知问道,莞尔一笑,稍一用力,抛剑刺入闻迟胸膛,然后故作惊讶。
“哎呀,师兄对不起……”
宁惜知伏在闻迟身上,握着剑柄,把剑又推入心脏几分,确认双眼圆瞪的闻迟死得透透了,才装作被吓到了一样,往后退步,退到陆昭行身边,摇着陆昭行的胳膊问道:
“他是不是死了?”
哪用得着陆昭行回答,底下的看客都知道鸿鹄剑刺入胸膛的时候,闻迟就死了。
见此,台下有好几个找她切磋过的江湖人士,莫不后脊一凉。
怪不得她一直用木剑,还好她也只用木剑,不让他们早就命丧黄泉了。
*尾声
听闻商洛曾有游侠,一身黑衣,腰挎长剑,手提一盏灯笼,牵着银鞍白马。
马上坐着一个痴女,不知真痴还是假痴。
因为她曾死里逃生,却失去心智,但又携真相而归,低眉浅笑间,杀敌人于无形。
游侠不知去处,痴女随之天涯。
只有戏台上的戏子还在年复一年演着,自阳原二十六年修改过后的《商洛旧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