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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惜知跟着陆昭行走了三个月,从春初到孟夏,从广陵到商洛。
洛水河堤,垂柳东陌,两人并肩于渡水桥上,椅桥赏荷,只是荷叶碧绿,花苞浅粉,尚无绽放之意。
宁惜知热得趴在石桌上纳凉,不知陆昭行带她来这有何用意,准备溜去吃碗油泼面,却被他一手拉过去,按在石凳上,说了句:
“看戏。”
这时,只见洛水之上,有一精雕画舫,缓缓朝他们驶来,正正停于他们面前。
舫上几人头戴花冠,身着戏服,水袖一甩,咿咿呀呀开唱,唱的正是以商洛宁家为蓝本改编的戏曲《商洛旧闻》。
话说阳原二十一年,也就是五年前,商洛宁家惨遭灭门,起因是祖上救了一个江湖中人,那人无以为赠,就把一本武林秘籍送给宁家。
宁家世代为医,并不习武,也不愿过问江湖之事,就把秘籍随意搁在阁楼。
到了宁远泽,也就是宁惜知父亲这一代。
十三岁的宁惜知闹腾得紧,没事就在家里一阵乱捣鼓,没想到竟让她把秘籍翻了出来。
本来也无甚大事,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那秘籍竟然是《归元剑谱》。
原来,多年前商洛出过一位绝世高手,名李归元,靠着自创的归元剑法挑战天下,竟无一人能敌,一时之间威震武林。哪怕几百年后,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只是当年李归元在极盛之时突然退隐江湖,从此销声匿迹,《归元剑谱》也下落不明。
因宁惜知这无意之举,《归元剑谱》重出江湖,又惹血雨腥风,宁家被屠,《归元剑谱》再次下落不明。
当时云游天下的凌云散人路过商洛,听闻此事,赶到宁家。
宁家却只剩个瘫坐在地,握着拳头瑟瑟发抖的宁惜知。
被宁家家仆死死护在身下的宁惜知虽然躲过一劫,但也因此时当场被吓得失了心智,整个人痴痴傻傻的。
凌云散人怜惜宁家小女,破例把她收为徒弟,传她武功,不求别的,只想让她有能力自保。
前半段基本属实,后半段则围绕着被救之后的宁惜知展开,经戏剧班美化后的宁惜知,成了立志为家报仇的女中豪杰。
戏剧最后以宁惜知手刃仇人为结局,一曲终了,算是圆满。
宁惜知奋力鼓掌,赞叹道:“我都不知道我居然那么厉害!”
见陆昭行没有言语,宁惜知偏头,望见陆昭行眼眶微红,似有泪花,眼里满是心疼,有点像……在看一位故人。
“我以前认识你吗?师父说我之前受过刺激,老是爱忘事。如果我欠你钱,或者什么人情的话……”
宁惜知双手合十,恳求道:
“咱一笔勾销好不好?”
陆昭行摇头,嘴角闪过一抹微笑,说道:
“不好,你欠我这么多,怎么可能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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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宁惜知快点恢复记忆,陆昭行天天都带她去宁家大门外,让她对着残破凌乱的宁家大宅睹物思人。
而宁惜知愿意听他的话,则是惦记着宁家对面的油泼面。
这天,面条刚端上来,却见一把杀猪刀“噌”的一声,擦碗而过,立在桌上。
宁惜知吹了吹被刀刮擦出的粉末,连忙把碗抱起,也不忘吸溜着劲道爽滑的面条,顺便一脚踢着陆昭行的板凳,示意她要吃面,让他先去应付着。
“你是何人?为何拦着我与宁家小姐比试。”一个身材魁梧,屠夫打扮的武人问道。
陆昭行一手将宁惜知护在身后,轻笑一声,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摇了摇头,将手中酒盏随意一洒,杯中酒似柳叶镖,纷飞刺入那人身上。
那人膀壮腰圆却被刺得周身渗血,见识到这招式后,那人怔然问道:
“陆昭行?”
陆昭行懒得回复,牵着宁惜知的手,打开窗户往下一跳。
“你打不过他吗?为什么要跑?”宁惜知问道,蹲在地上一手揉着脚腕,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崴到脚了,但右手端着的面条还稳稳当当的。
“他是你师兄的人,你师兄应该在这附近。”
“师兄?”宁惜知偏头想了想,一脸懵怔,太久没见,忘了这茬。
“闻迟。”陆昭行提醒道。
话音刚落,面前闪过一白衣身影,轻转小扇,忽的立身于前,将宁惜知挡在身后。
“闻迟师兄,你终于来了……”宁惜知秒变无辜小兔,拽着闻迟的衣角。
闻迟来势汹汹,没等宁惜知说完话,就把宁惜知拉到身后,收扇拔剑,同陆昭行打斗起来
鸿鹄剑确实名不虚传,上次用扇,闻迟输了陆昭行一筹。
这次用剑,两人不分上下。
宁惜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张开双手挡在闻迟与陆昭行之间,焦急解释道:
“师兄不要打了,他是好人。”
“好人?他可是恶贯满盈的陆昭行!这些年,邺城袁家,荆州孙家,江州徐家,庐陵赵家……自宁家之后,所有与《归元剑谱》稍有关联的江湖门派都惨遭屠杀。你知道是谁杀的吗?你面前这个人人喊打的陆、昭、行。”
“不可能!”宁惜知转头看着陆昭行,喃喃道: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
陆昭行也不辩解,说道:
“人的确是我杀的,我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不!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小心让飞蛾扑到你酒里,练剑时戳到你后背,睡觉踢到你脑袋,你都没有凶过我。在我眼里,你就是好人!”
“宁惜知,全天下,我只对你一人好。”陆昭行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似破罐子破摔般笑了笑。
“满口胡言!师妹你不要信他,他对你好,不过是想等你记忆恢复了,从你口中套出《归元剑谱》罢了。恶人何曾生善心?”
见宁惜知仍在犹豫,闻迟提剑直指陆昭行胸膛,咄咄逼问:
“你说你对她好,那为何要杀她师父?”闻迟之所以迟来这么些天,就是因为师妹下山,必定是师父有事,于是先赶到北芒山,却只见师父荒冢枯坟。
除了陆昭行,还能有谁?
“师父?”宁惜知茫然问道,大脑一片空白,手一软,端着的面碗砸在脚上,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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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迟从陆昭行手里救回宁惜知后,商洛人才知道,五年前的宁家小女宁惜知已经回来了,于是陈年旧事再被翻起。
当初商洛宁家何等风光,祖先曾是皇家御医,医术精湛毋庸置疑。
宁家又心系黎民,在宁府养了数十学徒,开医馆,行义诊,风评甚好,天下闻名。
甚至很多江湖中人,囊中羞涩时,也会到宁府求医,只因宁老爷的一句话:
“管他甚么穷人富人,宁府眼中只有病人。”
只是宁家多年只有宁惜知一个孩子,或许是上天怜悯,这孩子生来聪慧,与旁人不同。
别的女孩忙着学女红的时候,她却一心扑到识字行医上。
据传,宁惜知过目不忘,在私塾读书时,旁人还在学着握笔的时候,她就能熟背经文。
不仅如此,她医术也甚是了得,十三岁便能帮着宁家行医了。
有人不信,故意惹了恶疾去医,没想到宁惜知解病之法,与那人自备的解法一模一样。
“天才,果真是天才。”
只是天才在五年前被毁了,现在再回来时,成了个只会发呆磕葵籽的痴女。
众人所期望的为宁家复仇,也没眉目。
“师妹,这是你家的东西。”闻迟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只是这册子只有一半。宁惜知翻着翻着,还没看够这些蹦蹦跳跳的小人,册子便戛然而止。
“嗯?剩下的一半呢?”宁惜知问道,意犹未尽。
“师妹,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
“你忘了你曾经过目不忘吗?你好好想想,你以前有没有看过这本书,还能记起后半本吗?”
宁惜知聚精会神注视着册子,从藏蓝封面上勉强辨认出‘归元剑谱’四字,然后因为用脑过度,又晕了过去。
在商洛修整数日后,夏末时分,闻迟在宅内的秋千架下,对她说道:
“师妹,我们回广陵吧。”
“为什么?我家在商洛啊。”宁惜知问道,眼神瞟着上下翻飞的蝴蝶。
“广陵有试剑大会,我要在试剑大会上为师父,还有所有被陆昭行屠杀的江湖人士主持公道。”
“陆昭行?”宁惜知想了想,没想起来是谁,只顾着磕葵籽。
闻迟解释道:
“陆昭行想要《归元剑谱》,我已经放话出去,说你恢复记忆,想起了后半本《归元剑谱》。届时,我们在试剑大会上亮出剑谱,引他上钩,再围剿他,不信他不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