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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戳破

    “宋弋......”康庄斟酌了许久才问出来,“你是从知道病情的那刻就决定要死吗?”

    康庄想起了宋弋左腕上的白线,那是康庄所知道的他的第一次自伤行为,但她不确定是不是仅此一次。

    宋弋一时间没有找到答案,他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

    他是立刻做出选择的吗?

    好像不是,听到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问医生还有救吗。

    果然,就像康庄说的,求生是本能,即使他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即使最终他选择放弃,但在那个瞬间,宋弋还是挣扎了一下。

    不止一下,他问了医生,查了资料,在医院的病房里游荡过,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旁观过,最后坐在家里的地板上。

    眼前的黑屏电视像走马灯似的闪现着一些模糊但深刻的记忆,儿时的快乐痛苦,父母的争吵撕打,成年的责任压力。他突然想起来了,无数次绝望无助的时候他是期盼死亡的,期盼天降横祸,期盼重病缠身,期盼毫无负罪感地死去。

    后来,他再也没有十几岁时的勇气,他开始瞻前顾后。

    不能用刀,太显而易见。不能跳楼,太引人注目。不能喝药,医学会让他无处遁形。所有非正常的方法都不可以,他只能以一种意想不到但合乎常理的方式死去,一种所有人都只会惋惜而不是指责的方式。

    宋弋等了很久,在一次又一次绝望的瞬间,是胆怯和愧疚支撑着他。他不敢在自己手里了结自己,世上还有母亲,他的母亲还要活着。

    母亲对他不好,但母亲对他也很好,她生下他、抚养他,他的死不能成为她后半生的枷锁。

    一个自杀的人,他的父母家庭、老师学校、爱人亲友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会争执究竟是谁做的不对,是谁导致了这个人的死亡,父母有错,爱人有错,朋友有错......只有死去的人是没错的。

    他想死,但不能自己决定,他需要上天来选择,所以他只能等着。

    意想不到,但合乎常理。

    他开始接受,接受自己期盼已久却突然实现的意望。

    所有人都会惋惜他英年早逝,所有人都会同情母亲晚年丧子。

    宋弋的沉默长得让康庄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是。”他迟缓而坚定。

    “那是在什么时候?”康庄继续追问。

    什么时候?宋弋说不出某个具体的时间。

    是他记起自己在医院陪护的时光吗?是看到病友家属哭得声嘶力竭吗?还是想到母亲明明已经退休,却还佝偻着肩背打零工赚钱吗?

    “不知道......”宋弋说不清楚,也没有纠结于此。

    康庄换了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得病,你会活下去吗?”

    “会吧......”宋弋的回答迅速但不坚定,他是想过这件事的,没有意外的话他可能会一直活着,活到老死,或者活到他的勇气再次出现。

    “宋弋,你恨你的父母吗?”康庄的问题直白犀利。

    宋弋愣了一下,好像没有人会这样问他,也确实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恨吗?他扪心自问是恨过的,曾经有无数次他讨厌、怨恨,甚至憎恶他的父母,他宁愿自己从未出生过,宁愿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可是在漫长的时光里,他又不得不一次次挣扎、释怀,最后原谅。

    他恨不长,也爱不久。

    “洛洛......”宋弋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我......只是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这段亲缘可能过于牵强,牵强到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宋弋低头苦笑道。

    康庄抬手挽住宋弋,身子靠近他坐着,把头轻放在他肩头,右手紧握着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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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庄和他还没走到电梯间,就看到宋弋母亲急匆匆地从电梯里出来,满脸焦急地左右张望。

    康庄正要抬手打招呼,女人先一步看到他们,一路小跑过来。

    “你怎么样了?怎么出来这么久?”女人紧紧抓着宋弋,神色担忧道。

    “成成,你别担心,妈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咱们明天就去北京,去上海。”女人的话像机关枪似的突突射出,“妈能打工赚钱,就是借钱妈也一定会给你治病......”

    宋弋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眉头紧皱,烦躁地脱口而出道:“你不用借钱,我也不治。”

    女人愣了一下,瞬间声厉色急地训斥道:“什么叫不治?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弋努力平复情绪,深吸了口气,沉默以对。

    “你说话啊!你不治是要怎么样?”女人把宋弋拽得更紧了,“你不治是要你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女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格外响亮,路过的三两行人纷纷侧目,康庄挪步到两人中间,把宋弋挡在自己身后。

    “阿姨您别生气,宋弋这还病着呢,时间不早了,要不让他先上去休息。”康庄转头用眼神示意宋弋快走,“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有什么话您和我说说,我回头帮您劝劝他。”

    宋弋仿佛没有看到她的眼神,依旧直愣愣地站在康庄身后,康庄悄悄用手肘推了推他,他担忧地看看她,又看看母亲,才缓缓转身走开。

    女人本想拦住儿子,但康庄的话还是让她心念一动,面前高大的孩子依旧高大,但他苍白的唇色和单薄的病服时刻提醒着女人他病了。

    ——————————————

    康庄带着女人在接诊大厅的长椅坐下,白天喧嚣的大厅此时空无一人,女人坐下后一言不发,康庄斟酌着措辞,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解决不了宋弋母子间的矛盾,但有些话她想代替宋弋说出来,康庄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可她觉得如果是宋弋,那些话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说。

    “阿姨......”康庄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最近和宋弋谈过心吗?”

    女人闻言侧头,神色怪异地看了看康庄才答道:“没有,他回家不怎么爱说话。”

    “那......您有发现他情绪方面有什么不对的吗?”

    “什么意思?”女人有些不解。

    “就是......”康庄神色窘迫,吞吞吐吐道,“就是这么久,您有没有觉得他......比较悲观......或者说厌世......”

    “厌世?”女人声调高扬,五官紧皱在一起,“什么厌世?”

    “就是想不开,觉得活着没意思。”康庄索性放开胆子直说。

    女人面带愠色,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阿姨,你没有发现宋弋之前有过自杀行为吗?”康庄语气平和地像是在叙述一件小事,“这次生病也一样,他不打算治疗的。”

    “你胡说什么呢!”女人腾地站起来训斥道,“他是我儿子,他什么样我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自杀?”

    “好端端地他自杀干嘛?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做?”

    “我告诉你,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自杀!你不要乱说!”

    “这病是小事,现在医疗这么发达,我们去大城市肯定能治好!他说不治那是气话!”

    女人不管不顾地说着,不知道是在说服康庄,还是在安慰自己。

    “阿姨,您真的没发现吗?”康庄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道,“宋弋左腕上的伤疤是割腕留下的,他的病去年已经发现了,但这么久他既没有告诉您,也没有去治疗,您真的觉得我是乱说的吗?”

    女人呆立着,嘴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反驳康庄,但说出来的只有“不是,不可能。”

    女人突然转身要走,康庄知道她怕是要去找宋弋,眼疾手快地拦住她。

    “你做什么?”女人回头,眼神怒视着康庄。

    “阿姨,您要去找宋弋吗?您见他要说什么?质问他为什么自杀?还是逼着他接受治疗?”康庄的话毫不客气,甚至是逾矩过分,“阿姨,这么久了,您有没有想过反思自己呢?”

    女人瞬间被康庄的话点燃怒火:“反思?我反思什么?我生他养他,给他吃喝,供他读书,我需要反思什么?”

    “就算我打过他骂过他,但哪家父母不是这样,他那个没人样的爹抛妻弃子,我既没有不要他,又没有虐待他,十几年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有什么可不满的?”

    “那您爱他吗?”

    “爱他?我还不够爱他吗?”女人面色赤红,语气急促,“我是短他吃还是缺他喝了?我辛辛苦苦上班赚钱,哪一分不是花在他身上了?别的女人离婚都再找一个,就因为怕他受委屈,我硬是自己带着他过,我还要怎么爱他?”

    “我为他牺牲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他知道吗?”女人眼眶泛红,泪水左右摇晃着打转,“怎么?他现在是觉得我做的不好,要你这个外人来教育我?”

    康庄突然懂了宋弋为什么从来不和他的母亲谈这些,他怎么说得出口?又怎么谈的下去?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生养之恩大于天,他们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

    给予生命的事实,一饭一粥的养育,点点滴滴的关照,像一粒又一粒的沙子,在经年累月的堆积后,终究成了压在身上的一座山,可以呼吸却步履维艰,一旦想要抖落却立即被无孔不入地填满。

    “所以,阿姨,您每次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宋弋妥协的吗?”康庄有些生气,口不择言地顶撞道,“讲您的委屈,说您的不容易,让宋弋愧疚自责,以此来达到您的目的是吗?”

    女人像是被戳破心思,抬手猛地甩了康庄一巴掌,康庄始料未及,没有躲过,寂静的大厅回荡着清脆的响声。

    “你父母就是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的?”

    女人话音刚落,一个身影突然挡在康庄面前。

    “妈,你做什么!”

    宋弋的风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康庄没有抬头,但已经知道是他了。

    “我做什么?”女人瞪着宋弋道,“你不问问她做了什么?没大没小!这就是你交的女朋友?”

    康庄从宋弋身后站出来,对着女人鞠了一躬:“阿姨,对不起,我刚才的措辞可能有些过分,但也请您认真反思下我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您是长辈,但不代表您永远都是对的,您不可能利用愧疚感来掌控宋弋一辈子,他是人,一个独立的人,不是您的附属品,更不是满足您意愿的工具。”

    女人被康庄气的向前迈了一步,不知道是想再打她一巴掌,还是要和她辩驳,但宋弋眼疾手快地把康庄拉到身后,挡在两人中间。

    “妈,您先回去吧,我送她出去。”

    宋弋说完,拉着康庄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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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弋长腿大步走得飞快,康庄小跑着才跟得上。

    “好啦好啦。”康庄拽着宋弋慢下来,“走那么快干嘛。”

    “你生气了?”康庄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问。

    宋弋没有出声,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康庄左脸,晦暗不明的灯光下依旧能看出她红肿的脸颊。

    “嘶。”康庄倒吸了一口气,“宋弋,你妈妈一定惯用右手,这一巴掌挺实在的。”

    宋弋无奈地嗤笑出声:“你还说!打你你不知道躲啊?”

    “躲?哪来得及啊?”康庄睁大眼睛瞪着他道,“我怎么知道你妈妈是一言不合就上手的,等我反应过来,巴掌已经挨上了。”

    “是不是得买点药涂下?”宋弋小心翼翼地抚着康庄脸颊问。

    康庄浑不在意地摆手道:“不用,没那么娇气,买瓶冰水敷下就行。”

    “不过,你妈妈估计被气得不轻,回去可得辛苦你好好安抚。”康庄接过冰水,贴在脸上来回滚着,“我今天说话可确实是有点不客气了,你是没听到啊......”

    “我听到了。”

    “啊?”康庄诧异地抬头看向他,“你听到了?”

    宋弋点了点头:“我不放心,跟着你们过去了。”

    “所以,你都听到了?”康庄不确定地再次问道。

    “嗯。”

    “啊?哦。”康庄觉得有点尴尬,毕竟自己是对宋弋妈妈大放厥词,要是没听到还好,结果他全听到了,“那我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了?”

    “不用担心。”宋弋摸了摸她的头顶安慰道,“不早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他拿开康庄放在脸旁的水瓶,仔细看了看嘱咐说:“还是红着呢,一会儿实在不行还是买点药吧。”

    “走吧,我送你出去打车。”

    康庄止步,推了推他道:“不用了,你赶快回去吧,阿姨还等着呢,我自己打车就行。”

    “你快回去吧。”康庄说着走远,回身招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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