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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活着

    门外的女人站了很久,她看到床上的人醒来,看到床边的女孩和男孩低声轻语,她想进去,却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女人终究没能走出这栋大楼,电梯带着她一层一层下坠,她的心跟着一点一点沉底。她不能离开,也不敢离开,她怕离开成了真的离开。

    她觉得好像只有在越靠近他的地方,她才能越接近活着。

    她想冲进去握住他的手,想紧紧拥抱着他,想像孩童时那样轻抚他的额头,可是莫名的情绪阻碍着她。

    悲恸,胆怯,亦或是愧疚?

    女人抬手按住嘴唇,竭力抵住奔涌而出的眼泪,快步穿过走廊,闪身跃入楼梯转角的黑暗中。

    ——————————————

    春夜寂寂,月移花影。

    宋弋不愿在病房躺着,康庄带他到了楼下凉亭。

    “刚才出来买东西的时候就看见这里了。”康庄挨着宋弋在长椅坐下,“我还说等你醒了带你来看看呢。”

    凉亭位于医院楼下小花园的中心,说是花园,其实就是几条蜿蜒小道旁种些绿植小树,间或地散落开着几簇不知名的野花,白天路过时不时能看到有人乘凉闲坐,晚上则鲜少有人到此,石板小路隔几米就立有一杆路灯,灯光微弱暗淡,不知道是电力不足,还是造灯的人故意为之。

    宋弋没有回话,他心事重重地望着前方,毫无聚焦的眼睛飘忽空洞。

    康庄接受了这一大段的沉默,也给予他更多的安静。

    一只小虫飞到宋弋面前,康庄下意识抬手帮忙驱赶,虫子绕了几圈才飞远,宋弋眼神尾随而去。

    “阿姨之前吓坏了。”康庄打开话匣,“她很担心你。”

    “我给阿姨发了短信,告诉她你醒了。”

    “她可能一会儿就过来了。”康庄转头看了看他,宋弋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我和她说了你暂时没什么事儿,让她好好休息明天再来。”康庄紧追着解释道,“不过她听不听我就不能保证了。”

    “你还没想好怎么和阿姨说吗?”

    宋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短暂的停顿后他说:“我不会治疗。”

    康庄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发出“啊”的声音。

    “我说,如果我告诉她,我不会治疗,她会怎么样?”

    不是拒绝,不是放弃,是不会。

    强加于我的——拒绝。

    给予了我的——放弃。

    会——好奇妙的字。应当、可能;理解、领悟;有能力做的;有可能发生的。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死吗?”

    康庄说的“还是”,她的语气平静坦然,仿佛这是一件早有定论的事,今天只不过是再次确认而已。

    宋弋同样没有惊诧于康庄的态度,几乎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两人,即使短短数月,也足以做到一些心照不宣。

    康庄知道他的去意,宋弋知道她的来意。

    “洛洛,你好像可以很轻松地就接受了。”宋弋关注点有些跑偏,“如果我妈也可以就好了。”

    轻松吗?康庄并不觉得,没有人能轻易放任亲人离去,只不过是在权衡谁的痛苦更重要罢了。

    “宋弋。”康庄轻声叫了他的名字,“你想听个故事吗?”

    “好。”

    “嗯......我爷爷奶奶很久之前就不在了,爷爷走的时候我还很小,记不得什么了,但我奶奶走的时候,我多少记住了一些。”

    “我奶奶是一个很要强,但也很乐观的农村小老太太,他们说爷爷走的时候,只见她哭了一次,办完后事,她该吃吃该喝喝,像没事人似的。”康庄停顿了一下,“可我觉得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老家院子里有一间不怎么见光的小屋,从来没有住人,爷爷的遗像就放在里面,那屋子我每次去都觉得阴森害怕,可奶奶时不时就进去坐坐,小屋总是打扫的干干净净。”

    “奶奶开始喜欢每天在家门口坐上一会儿,夏天找个阴凉地儿,冬天找个有太阳的地儿,村里来来往往路过的人,她都会搭话闲聊几句。他们说奶奶是一个人太无聊,想有人说说话,我们劝过她,让她到孩子们家里住着,可她不愿意。”

    “她说在自己家里住舒服,说一个人挺好的。”康庄语气哽咽,眼眶微微泛红,“可真的好吗?她不去儿女家,难道不是怕麻烦他们吗?她每天在家门口出现,难道不是怕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吗?”

    “后来她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治不好,但只要在医院,暂时也不会死。”

    “她每天都要打针,吃很多药,带着各种监测仪器。她越来越瘦,脾气变得古怪刻薄,原本慈祥可亲的脸甚至有些面目可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些我们都能包容,我们只要她活着,不管怎么活。”康庄抬手擦去不经意落出的眼泪,“可她先放弃了,她说她活够了,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靠机器和药物吊命的日子她不想过了,她要回家。”

    “没有人同意,但最后她还是回家了。”

    “回家后每天都有人陪着她、照顾她,其实也没多久,离了医院本就活不了太长的。”宋弋握住康庄的手,攥在掌心,“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的日子,把她的孩子、孙子们都见了一遍。最后一次见面,她看起来比在医院更好,虽然还是骨瘦如柴,但脸上笑意融融。”

    “宋弋......你说我们接受了吗?”康庄自问自答道,“没有,我们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

    “如果我们哀求奶奶,即使再难捱,她可能也会熬到所有医术都无力回天的时候。”康庄没有停顿,继续道,“我们不愿她离开,所以逼迫她带着我们的希望活着。”

    “可我们也爱她啊,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生不如死,我们不知道是在拯救她,还是在困住她。”

    “所以......我们情愿成全她。”

    宋弋看到一滴泪闪着光从灯影下坠落,在康庄浅色的衬衣上洇成一团。

    “宋弋,我相信一个人选择死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他可能已经无数次地试着拯救自己,但终归有些东西是比死还难做到的。”康庄的掌心温热,宋弋亦是,不知道是谁暖了谁,“我可以每天在你耳边说有多爱你,有多需要你,说如果失去你我会有多伤心,只要你还爱我,我有千百种方法留住你。”

    “可是,如果你真的很累呢?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让你精疲力尽、痛苦难捱,我留住你就一定是对的吗?”

    康庄望着宋弋,她在宋弋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如果爱能让你留下,那为什么爱不能让我放手呢?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晚风轻拂,灯下的树影左右摇晃,在地上扫来扫去。

    宋弋突然想多说一些,说一些他从未对人说过,原本也永远不打算对人说的事。

    “洛洛,你见过重症监护室吗?”

    康庄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重症监护室外永远都有人等着,二十四小时,不论白天黑夜。被褥衣服、餐具水壶、充电器插线板......那里俨然是一个公共居所,病房里的人躺多久,病房外的人就陪多久。”

    “医生时不时会从里面出来,大声喊出‘谁谁谁的家属’,有时候是好消息,让病人转到普通病房,有时候是坏消息,病人情况恶化,家属要迅速做出选择,所以没有人敢离开。”宋弋声音低沉,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无比清晰地传到康庄耳中,“他们怕没有第一时间收到喜讯,更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耽误了治疗的时机。”

    “每一个出来宣告噩耗的医生都要先给家属做心理建设,他们不能说的太好,也不能说的太坏,但还是有人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嚎啕大哭,甚至瘫软在地。”

    “白天他们坐在椅子上、坐在地板上,晚上他们躺在椅子上、躺在地板上,夏天蚊子飞虫,冬天寒风刺骨。”

    宋弋话锋一转:“如果我去治疗,住院、手术、化疗、吃药,即使暂时治好了,也要时刻提防会不会复发。”

    “洛洛,我妈快六十岁了,她每个月的退休工资不到三千......”

    “如果你是因为钱,我可以......”康庄急切地回应。

    “我不愿意。”宋弋的话坚定决绝,“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每天被人喂着吃饭,我不愿意在床上拉屎撒尿,我不愿意像一坨肉一样被人围观。”宋弋的语气有些激动,“他们说病人无性别,可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一群人对着赤身裸体的我指指点点,不能接受他们浑不在意地扒下我的衣服。”

    “任何事都要假手于人,所有私密的、不可见人的都被理所当然地暴露在外人眼前,我一身□□面对衣冠楚楚的他们。”

    “可如果能治好你,短暂地忍受一下不可以吗?”

    宋弋苦笑着摇了摇头。

    治好他?

    什么是治好呢?是暂时活着,但永远提心吊胆,随时都要担心病情复发,这样也算治好吗?

    “洛洛,你做过陪护吗?”

    “没......没有。”

    “几年前,我妈住院,那时候是我在陪护。”宋弋神情木然,恍若陷入回忆中,“一个病房里至少有三张病床,每张病床边会有一个小的折叠床,白天折起来是椅子,晚上打开就是临时的床。那床很窄,也很小,平躺在上面,手臂稍不留意就会滑下去,我的小腿是悬空在椅子边沿的。”

    “早上七点多会有护士来督查,要求陪护家属把折叠床收好,把凌乱的床边柜整理干净,以应付每天医院查房。从这时候开始,这间病房就不会安静下来,来来回回探病的家属,交接班的医生,打针送药的护士,喋喋不休的嘈杂声,一直到深夜才能停下。”

    “可深夜也并不安静,邻床病友起夜的响动,病痛折磨的□□声,陪护家属的打呼磨牙声,甚至定时定点都会有护士进来巡夜。”

    宋弋回忆起那段难熬的时光,睡不长的觉,停不下来的噪音,二十四小时紧绷的神经,生病的明明不是他,他只是坐着、陪着,却觉得整个人快要崩溃了。

    如果最后他不得不住院,真的要他年过半百的母亲经历这些吗?

    “同病房有一个半瘫的奶奶,她可以站起来,也可以走路,只是需要人扶着,陪护的是她女儿,她女儿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瘦瘦小小的,根本撑不住一个半瘫人的体重,为了方便,她在床上铺上垫子,每次要上厕所的时候,她就把便盆拿到床上,让奶奶直接在床上解决。”

    “有时候便盆会不小心洒在床上,如果只是一点儿,她女儿拿纸擦一下,就让她继续睡在上面,如果洒的多了,不得已才会去找护士换套被褥。”

    康庄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现实,她嘴唇微张,错愕地看着宋弋。

    “他们连给她穿衣服都觉得麻烦,吃饭会撒上,上厕所不方便,检查还要来回脱掉,所有人都默认她可以□□地躺在那里。”宋弋嘴角泛起苦笑,“或许是她女儿有些粗心,也或许是她女儿本就不在意,已经好多次,当医生护士来检查换药的时候,她女儿径直掀开盖在她身上的唯一的被子。”

    “甚至有一次,她的女婿、孙子还站在旁边,她女儿就这样毫无顾忌。”

    康庄感觉到了莫大的冲击,她不能想象如果是自己躺在那里,她会不会羞愤地想要一死了之。

    “洛洛,你说这样活着也可以吗?”

    宋弋没有等她回答:“如果躺着的人是自己,就不可以。如果躺着的是别人,好像也可以,对吧?”

    康庄想要点头,但她不敢,她不敢肯定宋弋,她不敢承认他说的似乎是对的。

    “躺在那里的人是会变的,剥下尊严,接受一次次的失望,打破过往建立的一切,拖着残躯苟且偷生。”

    “可是......你还是活着的啊。”康庄小心翼翼地想要辩解。

    “活着?”宋弋自嘲地轻笑道,“是我的躯壳活着?还是我活着?”

    是那具机械地运作,毫无思想的□□没有腐烂就算活着?还是那个自在飞扬,体面自持的灵魂没有腐烂才算活着?

    康庄突然想起她看过的无数电影片段,重病在床的人躺在医院,遍布全身的仪器针管源源不断地延续他的生命,只要那条代表心率的线在起伏波动,那个人就永远是活着的。

    他可以不说话、不睁眼、不思考,像一个符号那样摆在那里,一个代表他没有死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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