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军帐里的夜,与之前也并无分别,还是一般的月色从门缝漏下,照得地上一线虚白。

    叶殊英却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只觉一闭上眼,旧事便如同雁阵般在眼前一一掠过。终于要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得甲叶声响。

    他睁开眼睛,便看见顾明瞻掀帘子走进来,随着她走动,腰上悬的剑鞘不断碰着甲叶,铿锵有声。叶殊英便知道,又有紧急军情,需要她这主帅来找他商议了。

    其实军中之人,往往对尊卑看得极重。按理说,叶殊英为副,该是顾明瞻派人传唤叶殊英到帐中议事。

    顾明瞻却不同,往往亲自前来找下属。她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素著,无人会认为她举止有损威仪。

    叶殊英也不例外,早在顾明瞻进帐时,他就起身迎接。却不想动作大了点,把靠着桌子的佩剑碰倒,正砸在一边立着的长枪上。只听当啷一声,惊破旧梦。

    叶殊英猛然惊醒,才发觉,顾明瞻早已殒命长铗关外。而梦中她掀帘进来找自己探讨军机一事,也已经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了。

    叶殊英隐约记得,当时她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单为了和叶殊英商议诱敌之计。此时贼兵势大,进逼重镇。守将眼见守不住,已经弃城而去。顾明瞻来时,知道甲乏兵缺,难以守住坚城。是以一面募兵,一面后撤,意在集中兵力,在长铗关时,切断贼兵的先行部队,裂其首尾,则贼兵自退。

    她打算得挺好,可惜没能成功。叶殊英也确实打算的挺好。为防泄露军情,他半个字也没向对面透露,只在军中暗中勾连手下。到了两军临阵当日,他忽然率领左翼投向对面,顾明瞻焉能料到他竟会突然背叛?

    或许她们也从未如此想过,无论是郦阳公主,还是顾节帅,两人都从不认为他会背弃郦朝。似乎曾经险些至他父亲于死地的圣旨,非是郦君所下。似乎她们都认为,既已平反,叶殊英便该从此知足,一心为国,不敢再有半分异议。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呢?他们最后确实得到了平反,但叶将军却已经像根蜡烛,在长久的幽禁生涯里烧尽了最后一滴泪。于是,将军府里飘了几个月的药味之后,终于还是挂上了一片白色。

    叶殊英从此在世上,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或许是因为补偿,他承袭了叶将军的位置,继续守在他已经跟随父亲守过十年的城池里,在上奏的每一封奏疏里说着江山永固,盼望着长满芳草的城墙能永远固若金汤。即使看见奏疏的君主与写下奏疏的臣子都知道,一切并非如此。

    其实说起来,他当初临阵投敌的事情,确实做的有些过了。虽然郦君冤枉过他,郦阳公主也一直不曾看得起他,但顾明瞻从没有欺负过他,反而对他颇为照顾。论起来,她确实对他很好,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经如此。

    他第一次见到这声震天下的女将军,也是在公主府内,他跟随郦阳公主学习的时候。虽然现在想来,许多旧事都已经模糊了。但当时他亲眼所见的许多人,却仍然不能忘却。

    那是在春天的时候,回廊下的海棠开得如锦似霞。叶殊英抱着书来找公主请教,远远便听见有女子笑声。他原以为是公主又会见宾客,走近时却发现并无宾客。

    锦云般的花下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浅红衣衫,绛红罗裙,外罩鹅黄披帔,正是郦阳公主,另一个女子青绿衫裙,看背影并不熟悉,不知是何人。

    只见那陌生女子正靠在公主的肩头纵声大笑,一面大笑,一面伸手拉着海棠花枝,上下摇动。海棠花便如同下了一阵香雪,落在她们的衣裙发髻上。

    郦阳公主猛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指了指那女子,说道:“瞧你这害得,灰尘都呛到我了。”

    “殿下可别冤枉我。”那女子侧身过来,笑对着郦阳公主。她模样颇为柔婉,眉如桃叶,脸如桃花,笑起来时愈显娇丽,与公主的姿态端严不同。“我只是摇几下花,可没有本事一见面就害殿下生病。”

    “还说没有,灰尘都迷了我眼睛了。”公主埋怨道,“快住手别摇了,你再摇下去,树也要被你摇坏了。”

    “哪里摇得坏了?”那女子虽然口上这样说着,手里仍然松开了树枝。她松手时忽然望见了呆呆往这边望着的叶殊英,便叫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贼?”

    “明瞻莫要错认了,那是我教的一个学生。”郦阳公主回过头看了看,摇了摇头,嘴角含着笑意,说道:“这学生成日只会读书,不争气得很。”

    叶殊英听见公主说话,便知那女子原来就是声震天下的顾明瞻,又听见她说出此话,明知她这是对自己不满意,也无心再站下去,向着两位深施一礼,口中说道:“不知顾节帅在此,冒犯了,学生这就告退。”

    他一言说罢,也不理会这两个女子如何应答,自顾自转过身,匆匆离去。只听见身后远远传来公主的声音,“明瞻,我这学生生性害羞,不敢见客,让你见笑了。”

    时至今日,即使已过了数年,叶殊英已然成了义军主帅。他仍然能回忆起,在他听到公主如此评价时,当时尚且寂寞无名的那个少年眼睛一酸,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路旁如云如霞的海棠花,都在眼睛里模糊成片。他怕人看见,强忍着把眼泪吞了回去,脚下如飞地往前走,连前来请教郦阳公主的问题都忘了个干净。

    就在他即将拐过拐角时,只听身后远远传来了顾明瞻的声音,“殿下,我看你这徒儿,其实也挺有意思。不如哪天交给我,我带他去军中历练几番,也就不怕人了。”

    叶殊英在公主府中习学兵法一年,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不由得脚下停了一停。想细听时,那边声音却低了下去,嘁嘁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不问可知,定是郦阳公主在向顾明瞻叙说他这学生的短处。叶殊英心里知道,她从来对他不满意,从来如此。

    何况,她何必要对他满意呢?经她手拔擢的名将,不是还有顾明瞻吗?传闻中郦阳公主与她心腹爱将顾明瞻的相识,可比与叶殊英的相识好听多了。

    那是边关将领的一次饮宴,因着郦阳公主到边关巡军。最后于鸭头关射猎宴饮。当时鸭头关的将门子女,各个皆要争先。射猎已毕,在宴席上还不服气。可巧宴席设在郊野,当时正好是雁行之时,行行大雁不时掠过天上。这帮子弟便嚷嚷着要射雁,盼着能以此博得公主青眼。

    当时公主也在席上,看见他们如此,也未作制止,嘴角含笑,一任他们争竞。谁知这些将门子女都无甚能为,数支箭过,歪歪斜斜,竟是一人都射不中。

    雁行颇高,射雁之事,本来少有将领能做到。本朝除却郦阳公主射术超群,还无人有射雁之能。公主见无人能射,起了兴致,便叫左右取弓来。

    也是凑巧,待弓取来时,雁群上正飞来一只苍鹰,飞得犹教大雁为高。

    公主便举弓对准了那只苍鹰,刚要松弦射出,却忽然看见远处林中飞出一箭,掠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起于深林,直上青霄。只一箭,正中那只高飞云上的苍鹰,那鹰自天坠下,如落石流星,远远朝西边落去了。

    公主连忙收了弓,命人访查那射鹰之人。不久后才得知,当时林中军士确实有人亲眼见那一箭。只是当时隔着丛丛树木,他看不清楚,只能隐隐看见立着一人,射罢苍鹰,那人从容收弓,便疾驰而去,再无踪迹。

    后来公主派人多方访查,才知当日提早离席的,只有一位驻守葭门关的顾将军。

    这位女将军前些日子擅启边衅,受了申饬。她素来也不惯此类场合,不愿逢迎公主,因此饮过三杯酒,便早早离席,独自去林中打猎玩耍。

    却不想她反而因为无心一箭得了公主垂青,从此跟随公主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最后官至一品,独领一军,一时间风光无二。

    对这位女将,叶殊英久已闻名。只是他没想到,对方样貌与传闻中大不相同,与公主的相处,也不似平日里叶殊英所见主帅与麾下的相处。

    他自幼跟随父亲长大,叶将军对手下管束甚严,从来没这样与手下相处过。因此,他第一眼看见顾明瞻时,只以为这是郦阳公主的哪位姐妹,却没猜到对方便是郦阳公主的心腹爱将。

    他同样没猜到,日后他学成兵法后初次领军征战,便是跟随着这位声威赫赫的女将。而这位女将军最后不幸血洒沙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但日后之事,当时身在公主府的少年人亦是无从得知,也绝料不到,这女将的命运竟会与他相连。一路从海棠花下穿过的年轻人,回去之后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策马奔驰在关外的郊野上,天上行行的雁阵不断从头顶掠过,最后雁行过尽,独有一只失群的孤雁在天上飞着,哀哀地啼鸣。

    叶殊英听得心烦,张弓搭箭,一箭正中雁翅。那雁带着一串哀哀的呜咽向着西边坠去。是时霜天寂静,晓月凄清,无垠的四野上,只有这一只鸿雁在无限悲哀地鸣叫。

    他夜半惊醒,只见月光照下,窗外的树影纵横在窗纱上。推开窗户时,看见一只孤零零的鸟儿栖在窗外的梧桐枝上,一动不动。叶殊英挥手赶它,它便张开翅膀,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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