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馆的春风,自是与别处不同。叶殊英打马前来时,朱漆剥落的馆门还紧紧闭锁着,不曾敞开来迎接新客。

    他下了马,在馆前徘徊了片刻,才看见军士前来为他打开了馆门。他从前是没有这样的殊遇的。桐馆的大门一向只为了贵客而开。叶殊英从前居住于此的时候,这桐馆的正门从未对他开过。今天,为了迎接贵客,少不得也要敞开了。

    朱门久不敞开,挪动之时,不免发出轧轧之声。随着朱门渐开,馆中梧桐也渐入眼中。时正春日,梧桐上遍生着柔绿的新叶,在春风中微微摇动。

    满目嫩青,与叶殊英昔年在此地居住时疏桐秋风的景象大大不同。足见桐馆也知眷客,不然,它怎会把最好的辰光留给来此居住的郦阳公主,却把冷雨凄风的时节给了在桐馆寓居数月的叶殊英?

    可惜辰光再好,到底委屈了郦阳公主,她此前恐怕从来没住过这样寒酸的地方吧。桐馆地处安定城南,本是为了入京述职的官员所设。虽陈设备至,到底与公主惯常居住的行宫不同。

    叶殊英住过桐馆,也住过公主府邸,自然知道二者之间天差地别。桐馆的画楼石桥固然雅洁,又哪里敌得过公主府内梅亭照水,竹苑听风的情致?她连这样的地方尚且看不上,又哪里会瞧得起寓居桐馆的叶殊英?

    叶殊英瞧着馆驿朱漆剥落的大门,想起他平生第一次向郦阳公主屈膝,就是在这桐馆之前。甚至此时回忆起来,他仍然能感觉出十年之前膝盖与额头紧贴地面的冰冷,与远处的车辇之中,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或许她并没有笑,那只是他的幻听。一个小小的稗将不值得她为此冷哂。事实上,郦阳公主的仪仗甚长,他冲出来拦住车驾的时候,只看见了前排开路的羽林军,远远望去,还能看见执着各色礼器的仪仗。

    而公主的御辇被拦在层层叠叠的仪仗之外。那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只是他耳中梦一样的幻觉。或许御辇之中的郦阳公主只是停下谈笑,微微动了动如玉的指尖,她的手下便心领神会,打发了蜷伏路面的少年。

    但无论公主心中作何想法,叶殊英的拦路总算为他争取到了想要的,他牢中久病的父亲得到了医治。不久之后,他们虽未洗雪清白,但终于得以活命。

    无论怎样,郦阳公主确然是对他有恩的,即使下旨害他父亲入狱的,正是她的父亲。而叶殊英也正是因此,在桐馆的秋风中苦苦等候了三月,多次上书为父鸣冤,也未能等到一言回复。

    他确实也是写过这些的。叶殊英想,桐馆的秋天冷煞人,即使在屋里,也有冷气不断从门缝窗缝里扑进来,冻得手足冰凉。叶殊英每写数字,便不得不搁下笔,将手掌搓热,再去书写。如若不然,便会冻得握不稳笔,字迹错乱,那可是对君王的大大不敬了。

    他身为获罪官员之子,也无人敢为他说些什么好话,为他提供些什么笔墨。他白天忙于四处奔走,央人相救。夜间便燃起油灯,借着那一星微弱的火苗,在灯下写着一封又一封的奏疏,在纸上将蒙冤情状陈说了一遍一遍,又几经修改,才敢呈上。

    到将入冬时,在京城买的几锭墨竟被他用个罄尽。拦路公主车驾,实在是下下之策,无法可选。

    叶殊英是在后来才从顾明瞻口中知道,他在桐馆的秋风中苦候数月时,郦阳公主正在关外会见北戎可汗,终日饮宴,宾主尽欢。作为公主的心腹爱将,她当时也陪伴在侧,亲眼见到庭中灯烛辉煌有如白昼,一壶又一壶的烈酒倒空在杯中,乐舞从朝阳初升开到夜月西沉,舞娘金线织成的衣裙在灯烛照耀下仿佛披在身上的日光。

    亲眼目睹过那场盛宴的人们决不会相信,郦朝的国都会在此后不到十年内被大军踏破,庭燎照耀的饮宴也不过在一夕之间就已匆匆散场。

    那时候的叶殊英也不会想到,他,一员小小的稗将,最后竟能指挥千军,亲手打破了曾经赐予他屈辱的王都,并让故国一切曾经位居于他之上的达官显贵,从今往后都只能在他的手掌下求活。即使是郦阳公主,如今也是一样。

    叶殊英险些没认出被带进桐馆的公主。她如今的模样可远远及不上当初了。头盔金甲早被士兵剥去,内衬的袍子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细看之下,才能看出尘土脏污之下隐约有着花瓣重叠的刺绣。

    叶殊英并没能实现他的愿望,他没能看见公主的神情。因为郦阳公主早已昏去。她瘦了好些,高挑的身躯伏卧在木板上,长长的头发乱纷纷地垂落下来,末端拖在地上,脏得看不出头发的本来颜色,还卷上了一片不知哪里落下来的树叶。

    叶殊英命令他们停下,走了过去,拨开层层叠叠的长发,看见了郦阳公主闭着双眼,眉头紧皱,毫无声息地俯身卧着,一支箭矢插在她后背上。

    叶殊英认出来这是郦朝式样的箭支,不知又是从何而来。或者,是她身后军士慌乱之中的误射,或许,曾经跟随她百战百胜的宿卫,也终于背弃了她,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他本该叫醒她的。他本应该把她推醒,然后欣赏她看向他的目光。起先应该是疑惑,而后是惊惧,最后,一切都转成深深的恨意。她就在这深深的恨意里深深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相貌姿态,都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片刻不能忘怀。

    他本该这样做的。但在那个短暂的瞬间,他却忽然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是轻轻地提起公主垂落地上的发尾,把那脏兮兮的一截头发放在了木板上。

    鸟鸣声忽然响起,吵得叶殊英心烦意乱。他转头看去,那边有几只鹧鸪落在梧桐树上,歪着头,不管不顾地大声啼叫。

    “叶殊英?”

    叶殊英手指微微一颤,低头看去,木板上的郦阳公主已经苏醒了。她没有看向他,目光穿过他的肩膀,凝望着他背后的梧桐树。

    “是我。”叶殊英即答。

    “别来无恙,叶将军。”公主转动目光,看了看周围的景象,“难为你还记得这里。”

    “殿下,我这人从来念旧,您也是知道的。这里是我当年入京时住过的地方。”

    “果然有名。不愧为鸣镝将军屈膝之处。”公主目光依旧落在别处,开口讥刺道。

    原来叶殊英当年拦住公主车驾,便是在桐馆门前。如今听公主旧事重提,叶殊英不由得眉头微微动了两下,笑道:“说起来,当年我一心洗雪父亲冤情,还未谢过郦阳殿下。日后殿下既然去了桐馆,一应生活起居由我负责,也算报了殿下当日相救之恩了。”

    公主的目光终于从梧桐树上转了回来,落在叶殊英的眼中,其中没半分叶殊英想看见的。对视片刻后,公主反而先笑了起来,“请便吧,叶将军。我若是怕了,也不算是郦阳公主了。”

    她说话的声音一点没带怒气,也没半点恐惧,反而微微含着笑意。仿佛他们此刻仍然在旧日的公主府中,公主殿下手捧兵书,正与他谈论历朝用兵之法。

    而不是在此刻的桐馆之中,一为破城之将,一为阶下之囚。这场景与叶殊英设想的大大不同,他一时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对上公主平静的目光,越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转过头去,命令军士把公主带进桐馆,好生安顿。

    而在押送队伍去远之后,叶殊英仍然站在原地。细碎的日光从桐叶缝隙间洒落下来。他仰头望着树叶,忽然想起数年之前,他在公主府中寓居的景象。

    公主府向来是热闹非凡的。四季都有数不尽的饮宴。叶殊英夜间有时在湖上乘船散心,晚上便歇宿在湖心水榭。即使是睡在水榭之上,他也能遥遥听见隔水传来的清切歌声,伴着笙箫管弦,分外动人。

    那是数年之前的事了,他那时还跟随着郦阳公主学习兵法,住在公主府内的一方小院。按着他的意思,婢仆们在他卧房的窗外,种了一株梧桐。

    他本来的意思,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当年桐馆秋风之中,他日日夜夜所经之事,所见之人。但时日一久,不知如何,他竟然将这份意思渐渐忘却了。满心满眼只有读书,读累了,就在府内散心,竟一月都未出过府门。

    而他院中的梧桐,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本是公主殿下前来考校他兵法时,偶然看见了这株梧桐。于是她半倚在桌子上,右手向后撑着桌面,玩笑一般地问道:“叶卿原来喜欢梧桐吗?”

    那时回答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只敢低着头,看着公主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足边堆起皱褶,浅黄色的披帔搭在石榴裙之上,被她举手的动作牵动。朱红裙底微露出一截窄窄的罗袜,颜色脆如春雪。

    他忘了当时回答了些什么,但想必是肯定了公主此问。因为不久之后,他的小院之中,就种上了许多梧桐。可惜满目浓绿虽好,看得久了,也渐渐在眼中衰减了翠色,幻出朱裙颜色来。

    如今,她终于也住进这桐馆了。不知将来从春到秋的日子里,她整日注视着窗外的梧桐,可也会如他当年一样,看得窗外碧衰翠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